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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况”—姜文专访《杨贵妃》导演十庆实录


姜文:我作为一个记者,特约记者,山寨记者,对十庆先生进行一个采访,这采访主要针对他《杨贵妃》这电影,十多年前我曾经以同样的身份,冒牌记者采访过田壮壮,他也印象很深刻,我也印象很深刻,尽管我已经忘了我采访的内容。但我知道是为了他的《小城之春》,我也准备问他一点八卦,但是八卦他不讲了。人家都说没有八卦就不叫记者,所以今天咱看着办吧。

姜文:首先问个问题,我刚刚从西宁坐飞机回来,上午还在西宁,我在西宁干什么?参加青年电影节,那个地方主要鼓励处女作导演。你觉得你的处女作,今天我就对56岁“老处女作”导演进行一番采访,你有点害羞吗?

十庆:这么个采访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还好吧,因为咱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处女作有一点害羞,你拍《阳光灿烂的日子》的时候才30岁,而且那么有劲的一部电影。我到现在每年两部片子必看,一部是《阳光灿烂的日子》一个是《霸王别姬》。

姜文:这叫回笼片,有种觉儿叫做回笼觉儿。这叫回笼片,你闲时就回笼了。

十庆:回笼一下,把自己又带到那个成长背景。我们其实成长背景是差不多的。

姜文:你可别忽悠我啊,让我这特约记者不忍心了。问题是这样的,你作为一个并不年轻的处女作的作者导演,你怎么看这个事?因为我其实在电影节也谈过,处女作跟年轻没有关系,很多年轻人的处女作他年纪很大,比如我们知道的黑泽明在威尼斯得奖的时候40岁。不是说17、8,20多岁冒头拍的东西就叫做处女作,这次得奖的两个都是30多岁,一个38岁,有一个孩子,一个30出头吧,准备生俩孩子,第二个已经怀上,一个汉族,一个蒙古族,都是女的,这次得奖的,一个最佳影片,一个最佳导演。这个电影节叫FIRST。刚才你说的第一,从英文得来的First,你对你的处女作怎么看,你要告诉我们一些什么?换句话说你为什么要在56岁的时候才当处女作导演?咱早干吗去了?

十庆:我们平时总聊电影,都是特别喜欢电影的人,我记得早时有你一个提议,应该我们一些好朋友,一个月这些朋友一同坐下来看一部片子。看完一部片子大家坐下来吃饭就聊这一部片子。我就觉得特别好一事儿。

今天之后这事还得捡起来。原来有朋友说你可以自己拍一个,脑子一闪而过没有特别认真过,都是忙别的事。后来忙着忙着就碰到杨贵妃这事,先动剧本,剧本差不多完时,找壮壮、艺谋聊导演的事,他们认为剧本我最熟悉,缺的只是技术方面的经验,都鼓励我做导演。我也问过你的意见,你也鼓励,就这么干了起来。

姜文:我假装主持人打断你,你为什么要写这么一个剧本,同时这是你第几个剧本?

十庆:应该是第三个剧本。

姜文:前两个是什么?

十庆:《代号美洲豹》、《超国界行动》,那个时候是20多岁吧。

姜文:第一和第三个中间差了多少年?

十庆:差不多差了30年。

姜文:我想至少30年,我告诉你一个插曲,我拍《芙蓉镇》的时候,那是我拍的第二个电影。和谢晋他们在湖南拍这个戏的时候。有一天我们拍完戏还没有卸妆,就在田地里蹚水去那个村子,那个镇后来改名叫做芙蓉镇了。当我们离开水田踏上干地的时候看见那个镇的广场上放电影,那个片子叫《超国界行动》。你这片子什么时候拍的?什么时候演的?

十庆:应该是1985年拍的,放映的是1986年。

姜文:那就对了,我在湖南拍的,一直在拍,10月份。那时候我们还不认识。《超国界行动》,所以你等于是比我还早踏入电影界。只是作为导演迟迟才拿出处女作。问题你还没有回答,为什么间隔这么久写了三个剧本,人都说我隔好多年才拍一个电影,开始我还很自豪,我说我追求质量。后来人问我,我好像有点像异类,人家为什么一年一个,我为什么四五年一个。其实找到你我更踏实了。你从1984年写一个剧本,到现在是2014年,第一个到第三个间隔30年,第三个不但写还直接当导演了。现在说到你第三部片子,你写的剧本,你跑到唐朝去了,这是为什么?

十庆:跑到唐朝,其实要让我自己跑的话,我心里的愿望是我跑到春秋,跑到先秦时代。结果还没等我主动发动往那儿跑呢,唐朝杨贵妃这个事先来了。当时我的朋友刘岩在弄这个事,他戏刚开拍,停了。让我帮一下重写一个剧本。

姜文:你这个话听起来你是被动的?

十庆:最开始是。

姜文:变被动为主动,确实看到你剧本里面有很主动的表达?

十庆:动手了,主动性就在里面了,情感也在里面了。

姜文:那你后悔吗?

十庆:不后悔。这个不是事情本身,我觉得是一个性格的问题,事情只要是做了,就不管它是什么事不能后悔。

姜文:既然你不后悔,我也看到了你在全心全意不后悔,除了头发白了一点。

十庆:他们把灰白的头发叫做胡椒和盐,现在盐多了,胡椒少了。

姜文:头发也是更纯洁了,你觉得累了吗?拍电影这件事情?

十庆:累,超出我想象太多了,没有想到这么累。之前有时候去探班导演朋友拍戏,我觉得他们往监视器后面一坐,自己有什么想法别人帮着实现,最后行不行自己说了算,没有什么。几百人帮你完成,这事怎么就能累呢?等自己一进去以后,怎么是这样,两个没有想到:

第一个筹备怎么这么复杂。第二个拍摄本身也很辛苦。我拍之前,有人跟我讲导演这个事,能彻底实现你的想法,而且永远是在摄影机后面的人,你不用担心前面的事,结果完全不是这样。反正就一步一步就走到今天,就走到咱俩聊天说给别人听了。

姜文:你这么累你享受吗?

十庆:我讲实话有享受,而且一些这样享受的时刻我记得特别清楚,但是与苦比起来太短了。

姜文:你这么短的享受,你这么短的快感,怎么能支撑这么长的劳累?

十庆:最后就变成对一个事情的态度了,就是把它做得更好。有点像自己的孩子,甭管他丑,甭管他幼稚,反正得把他拉扯大了。

姜文:以前人家都说,我也很推崇这个说法,导演应该在编剧中产生,他可以在写,在纸上完成这个作品,在脑子里来完成。如果光是有手艺,拿别人的剧本来拍肯定拍不好,你有编剧的底子。为什么要找罪受?我想问你,这个作品是排除杂念只关注作品本身?

十庆:我觉得我自己是这样的。

姜文:没有受制片人捆绑?

十庆:制片人也是把作品质量放在首位。他认为作品好了,才有可能有市场基础。

姜文:我看你拍的场景比较富丽堂皇,用的演员、服装都是最好的,演员都是以前有过很好的战绩,算豪华,包括壮壮、艺谋、侯咏。你这样做,你更多考虑是内容,还是更多考虑资金的性价比?

十庆:我考虑更多的是作品本身的质量。

姜文:你怕不怕你追求了质量之后,对所谓市场预期有一些妨碍?会担心这个吗?

十庆:我自己个人不担心。

姜文:为什么你个人不担心?

十庆:因为我个人不是做这行的。对我来说主要是作品本身,其他相对弱一些。我当然希望一部作品有好的市场回报,制片人刘岩也是这样想,但他也讲了,就算没有好的回报,能留下一个共同努力的、有诚意的一些东西也算值了。现在票房对一部片子的质量来说,像是一个标准了。可是如果我们在生活中,说那个人是一个好人,问为什么他是好人,说因为他是一个有钱人。这在生活中太奇怪了,谁也不会用这样的逻辑讲话;可对电影,有些人却有这样的逻辑,说一个片子好不好,首先评价标准是票房。

姜文:但人家说电影不是说人。

十庆:但是讲这个话的是人。这么评价一个电影的人也是人,我自己觉得这样太扯了。有高质量、高票房的电影,也有高质量、低票房的作品。票房不能是作品质量唯一的衡量标准。

姜文:假如这件事情发生在你片子上,你会怎么想?

十庆:发生在我身上会惋惜,会焦虑。焦虑的是有负于这么多帮助我的朋友,拍的时候朋友们都有一个期望,希望你的电影质量和市场都好,到最后跟朋友们的期望差太多,这个事是我焦虑的。

姜文:我注意到你出了一个导演组,导演组一共三个人。除了你之外,其他两个都是久经沙场的人,你们三个怎么分配这个事?

十庆:从我的角度来讲,是想片子有个质量的保障,另外一个是信心,对自己不熟悉的事我没有信心我就会很慌,就会请两个有经验的朋友来帮我,组成导演组他们有经验,又是很好的朋友,他们在拍摄上给我很多支持、帮助。分工没有做特别明确的分工,壮壮会说你想要什么?我说了想法,他有的赞成,有的会告诉我怎么调整会更好。艺谋看我在监视器前说不舒服,他会问我觉得哪儿不舒服,我说了哪儿不舒服,但是没有方法,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弄。他会告诉我跟演员说“慢一点”。还有一开始我老说演员,你也劝我说“你不能说演员要给他们信心,因为演员都是很脆弱的。”从那以后,我一直都说“很好,非常好”,“你可能再换个方式会更好”。这个有效,演员自己也兴奋,他们会主动说:“我还有一个想法,我再来一条”。就是这么一个想法,他们在信心上,在经验上帮助我很多。拍了四个月,中间艺谋在拍《归来》时,我有些拿不准的东西,就会把素材给他送过去,他会再给我提一些建议。

姜文:壮壮一直从前期跟到后期?

十庆:壮壮给的帮助太大了,他时间那么宝贵,给了我太多太多。壮壮从第一次开剧本会的时候就坐下来了,记得当时有四个人,壮壮、你、我、长卫。开拍时,时间太仓促了,筹备期只有两个半月。当时你建议演员要坐下来读剧本,后来时间紧,连这个环节都丢了,当然很可惜,也是我没经验。

姜文:说实在的,我作为一个电影从业者来说,你的处女作让我很震惊,我觉得这不像第一次拍电影的人拍的。这是为什么?

十庆:有很多的朋友帮助。没有朋友的支持帮助,就没这部电影。我举一个例子,运荔枝这个事情,很多拍杨贵妃的片子,都是用马运荔枝,“一骑红尘妃子笑”。是你当时说,咱们荔枝别用马运了,那多没意思啊,我们运它一个荔枝林吧,然后去表现,但是我拍时呈现得不太好。

姜文:我觉得片子表达很顺畅,而且有很多好的节奏,也有很多人物碰撞关键的重点。一般处女作很难做到这一点,这个电影里面有很特别的地方,是用洋人的角度去叙述这个事情,很新鲜,但是没有想到,你为什么想到的?为什么这样做?

十庆:我还记得最开始怎么产生的这个想法,我当时想盛唐在中国人心中是一个很向往的历史时期。我喜欢这个朝代的人的生命力、那种自信、包容和宽阔,还有当时的开放,我想把那种气象表达出来,今天的人能够看到我们曾经一千多年前的大唐是一个什么世界,是一个多么包容和开放磅礴的一个朝代。那时候各个种族、各种信仰都可以共冶一炉。

我想要表达大唐就要找老外在里面有个位置,我看到有史料上写,长安城两百万人,老外将近百分之十,快二十万人,也有相当于今天望京的韩国村,还有一帮老外在朝廷里做官。我就想应该有老外,就想干脆把老外就作为一个视点,他的视点会让我表达上很自由,因为不可能严格地按历史的每个字来。写的时候史学家会有一些看法,如果是老外就会省掉很多麻烦。他眼中看到的和想到的东西不一定跟历史严丝合缝。

另外,也是非常主要的就是觉得他能够帮助电影叙述,中间有一些没有时间和容量表达的就用老外的画外音接过去了。但是老外不能在民间,由于在外面不可能知道宫里的这些事,就只能用使臣这个角度。他的叙述有合理性。老外是这么一个由来。这个角度也帮助了电影。

姜文:刚才谈到历史和故事,你觉得你这个电影是一个历史的电影,还是一个你心中故事的一个电影。你更注重历史的史实,还是更注重你内心的感觉?

十庆:我觉得应该更注重内心的感受和想象,对于大唐的想象,对于那时候人情感的想象。被视为正史的《旧唐书》、《新唐书》都是玄宗之后二、三百年写的,《新唐书》都是宋代完成的。我们今天连几十年前的事都说不清楚,所以在守住几个公认的史实点的基础上可以合逻辑地充分想象吧。

姜文:从你电影里面看出想象力还是很丰富,很明显的。前一段时间江志强采访聊到片子拼的不是钱,拼的也不是技术,拼的是想象力。你怎么看这句话?

十庆:我觉得是这样,同意志强兄的观点,首先拼想象力,但是技术实现上也挺重要的,我记得咱聊天时你给我一个忠告。电影常常是有想法,没办法,这是个大问题。热情想象力是第一的,也得有办法,没办法,想象力很难落地。当然我同意志强兄的观点,想象力是第一的。

姜文:既然说到办法,我注意到你里边的剪接非常好,谁是你的剪辑?

十庆:张叔平老师是我这片子的剪接,他也是大美术家。

姜文:张叔平我两次请他做造型设计,也是奥斯卡提名过的大师,这个剪辑师、又是服装造型师、又是配乐。你觉得他在你这片子里边的工作里是个什么性质的工作?作用是什么?

十庆:张老师是一个重新讲故事的人,他起很重要的作用。他把故事提炼,就是把你想要的东西在一个时间段内讲完。张老师给我们剪出了至关重要的两个版本。

姜文:你知道当时张叔平正在我的剧组给我做《一步之遥》,我说他怎么后来就不踏实了呢,花心了呢!

十庆:这个真没有,他是等你的戏全拍完了的。他真正动剪是2014年后的事了。

姜文:他真的很重要,我两部片子请他,我觉得他真是很棒,而且很纯粹的一个电影人,他对电影的认识和感受,以及你说的想法和办法之间做得最好。你是怎么请到他的呢?

十庆:张叔平是大艺术家,我去拜请他时,他问你的东西是什么样的?我就把现有的一些片段给他看了一下,他看时也把他现场的同事叫来看。他只是看了十几分钟、二十分钟,看完以后他说:许久没有看到这么优雅的电影了。他说他有想剪的冲动。

姜文:张叔平想剪,有冲动,我每次请他他都没有冲动,所以我每次都左求右求,托好多人求,他怎么会有这么大冲动?

十庆:你这是说玩笑话了,他说过他合作过的导演里面。你是非常有才华,有才情的。

姜文:他真的是我见过的电影艺术家里面非常纯粹的一个人,当然有时候脾气也比较……,他经常跟我发脾气。

十庆:艺术家可能都是有脾气的。另外,我片子全拍完后,我把素材都给他后,我猜他肯定很艰难,片子我没拍好。

姜文:他们老说我霸气,可是我就挨个哄呀,把大艺术家都得哄踏实了。

十庆:人家说你霸气,不是说你人霸气,说的是片子里面的内容霸气吧。

姜文:咱们接着聊《杨贵妃》。紧接着我要提个问题,李隆基跟杨贵妃的故事,很多人聊过,李白啊杜甫啊,李白跟他们还熟,都是朋友,还有《长恨歌》作者白居易,你又拍了一遍。你是想跟他们站一块吗?你是觉得他们聊得还不够,想再聊一遍吗?到底是什么想法?是觉得白居易聊得不好,还是觉得他缺少镜头表现你帮他一把?

十庆:你提的都是我喜欢的大诗人。“宛转蛾眉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这是悲的。最后杨玉环是死了,我希望她是悲欣交集,不是完全被迫的,被迫中要有主动,她的死有悲,悲中也要有欣然,有一种实现感。如果一个人赴死的时候有这种心境,我觉得是特别好的心境。

人在死得时候应该是这么一个心态,悲是对现世、对生命的不舍和眷恋,因为有很多很美好的东西;但是彼岸是特别美好的新岸,应该这么欣然地看待。现世是不舍和眷恋,要走了,悲从中来。而彼岸更加的美好,谁也从没有那边回来过,所以谁也不能说生命的尽头不是一个新生命形态的开始。

姜文:艺谋看了吗?

十庆:前面看了四遍不同时长的,挂了字幕的没看。他正在甘肃拍新戏《长城》呢,没来得及看。

姜文:和田惠美也和艺谋也合作过。

十庆:和田老师和壮壮、和艺谋都合作过,80多岁的老人家了,非常棒。

姜文:还跟黑泽明合作过,黑哥。我跟她合作过,不过我不是导演。《宋家王朝》里我穿得衣服都是她做的。

十庆:她是非常棒的大艺术家,她是使老钱长大的。她要的不是表面的漂亮,她首先要质地,一定要质地;如果质地过不了关,颜色造型就不聊了。

姜文:她自己染,自己织。那在服装上要花很多钱啊!我听说一件衣服30多万?

十庆:我也想再找机会表达对她老人家的谢意,她自己的酬劳要的是不高的,比我想象的要低,反而用的料,有一些是她压箱底的。她还开玩笑说,这块料拍《英雄》的时候张曼玉想穿,她没舍得,因为她年纪这么大了,这句话是她自己讲的,不知道后面会不会再做这样的电影。她让她的侄子一箱一箱地从京都家里往北京运衣料,北京根本找不着,东京也没有,有些她要从尼泊尔、印度找。两个半月从设计到完成,特别了不起的一个老人家。我讲到幸运,是有这么多艺术家的朋友帮忙。

姜文:从和田这儿聊起来,不得不拐到张艺谋这儿,他是如何帮到你的?

十庆:最重要的是信心和方法上。小的到叫口令,我不知道怎么喊。他说每个导演喊的口令方法不一样,我要没有记错他是喊三句的,我说那我拍时我就喊一句,就喊停,别的就不管了。另外有些戏,比如说唐明皇在道观,跟杨玉环聊着聊着发火了,我希望演员能炸出来,不知道怎么办,请教艺谋。艺谋说你觉得爆发不够的话就让他回一下身,猛一回身可能就比较好。

姜文:那还真是个办法!我说唐明皇怎么在里面老转身呢。确实显得力度好多了。你和艺谋有过不同意见吗?

十庆:最后一场戏,我跟艺谋聊最后一场戏怎么弄,艺谋希望拍得烈一些,因为他认为在江山和女人之间,帝王没有选择的余地。片子就应该乱军进来,镜头可以从乱军的膝下腿间给,皇帝签个字杀一万人没有什么,但是要让他亲手杀或者亲眼看杀一个人,他也受不了,可以拍得烈一些。他也说我知道你,十庆,你还是希望拍得美一点,唯美一点。我确实固执在这个方向上了。壮壮和艺谋就帮我一同在这条路上走。

我更喜欢在爱中死去的方式。

姜文:你片子中最后戏的强烈表现在爱和死上,这场戏看了觉得确实很强烈,我想知道两个这么不同的风格的导演,壮壮和艺谋,一左一右帮你,你怎么平衡呢?

十庆:是这样的,具体到我们三个人都在的时候,三个人各自谈完想法以后,他们两个人都会说一句,你做这个决定。他们都会说,这是你的作品,你想要什么就说,不要抹不开面儿,他们怕我不好意思。

姜文:最后多少是你不怕抹不开面儿就坚持自己的呢?还是求得三方都同意呢?

十庆:最后实际上我还是挺固执的,老是坚持自己的。壮壮在看完首映式以后,在跟我喝酒时很动感情地说了一句话。他说我今天特别开心,不是说作品完成了,是我看到了一个导演的诞生。他说这种坚持是很宝贵的,做导演要有这种坚持。

姜文:壮壮和艺谋跟你一起拍完这部戏,壮壮跟你说一个导演的诞生,这话我觉得非常有分量,另外一个导演艺谋跟你说了什么呢?

十庆:因为艺谋在甘肃拍《长城》,首映那天他没有在北京。在那之前,他看完片子以后,他说这个事情你把心放在肚子里,这个故事是完整的,你想表达的东西也得到了表达,是在水准线上的,这个电影有它自己的气质,作为第一部作品能这样,功课是交了。

姜文:一个导演说是导演诞生了,一个说是水准线上的。俩诞生!你的固执我其实也是看出来了,这个电影剧本我看过,虽然拍得几乎让我看的是新的东西,但是很奇怪,还是那个剧本,但是跟我看剧本的时候就不一样了。你确实表达了你想表达的东西。你最后选的这些人物都是对的。我觉得你这个片子,要我来说,不一般,有很多普通片子里所不具备的东西。另外我没有想到,你一个第一次拍片子的人有那么多大腕们给你保驾护航的前提下,你居然自我。你其实让大腕们给你保驾护航的目的就是耍自我,我看出来了。就是大家都给你把着线,你在大场里面撂蹦。

十庆:是朋友们给我画了一个安全的范围。

姜文:但是你也不拒绝朋友好的建议,比如壮壮片子里的优点也是有的,比方说《小城之春》就很纠结,就是情感纠结的故事,就是悲欣交集的东西。

十庆:老姜,我也问你一个问题,我脾气算好的,凡事不较劲儿,都随自然,为什么拍摄时人会失控,有时与平时性情完全不一样?

姜文:电影这事,不管是拍了一个商业片还是一个艺术片,在现场都是一种灵魂之间的碰撞,这个东西的碰撞是伤不起的。这个时候你是裸露的,是心灵和精神的,那个时候别人对你冒犯,你会觉得太屈辱了,所以你会失控。我想你有这次经历对你是非常丰富的一次新的体验,我得祝贺你。我同意他们俩说,就是一个导演的诞生。因为这里面确实是你自己的东西在。我觉得这个故事本身,在你的诠释下有着新的滋味。

我想一个导演的处女作,就是说表达得这么彻底。我首先就觉得是好东西,因为现在太多导演在表达上受的制约和杂念太多。我觉得你好的地方,恐怕也是别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就是你没有杂念,把你想表达的表达出来,这是需要勇气的。

我觉得一个真正的导演是个人的,而不是那种光靠练活的,你有没有表达的东西,我看你这里面有强烈表达的东西。

十庆:使劲使过了。

姜文:那些活的事我觉得不重要。但是我在这片子里面我感觉你对美丑的认识很坦荡,这一点我觉得很多导演做不到。他们觉得应该怎么做,或者拿捏着、按如今的想法应该怎么做。其实我们看到已经过去的老电影,其实我更愿意看那些人家就是那么坦荡表达自己的喜好的导演的作品,昆汀就是一个典型。

最后时间不多了,我还想问一个问题,还是从你的编剧经历了解。你的作品看上去有很多表面上不严格遵史的东西,但是这个东西贯穿了你整个片子,当然关键点、拐弯处都是历史事实,等于你把历史缺少的东西都填上自己的肉,自己的私活,这样就变得有话语权了,好像这事就是你看见了似的,真的很有意思。你没有写一般历史剧的躲躲闪闪,你很笃定就是这样了。你担不担心别人说你胡编乱造呢?

十庆:坦率讲我不担心,我是这么想的,别人说有些事情胡编乱造,我会问真实是什么。假如他拿出《新唐书》给我,这是宋朝人写的。我们跟他们的差别就是时间距离远了一点,他们也没在现场,我也没在现场,咱们都是听说的、想象的。尽信史等于不信史,合理的想象应当是允许的,这是创作。大家都知道希特勒不是死在影院,是死在地堡,但《无耻混蛋》就那么拍了。

姜文:还有一个问题,你的古装戏,你没用过去的话,你用的是极白话的语言,你怎么看待这件事?

十庆:我觉得是这样的,有一些古装戏他们用半文半白,不错,可我也觉得那时候人也不是那样说话,我模仿也模仿不像。有些人拍西周,西周人怎么说话,古语、古韵也不是那么用的。既然已经知道那时不是那么说话的了,干脆给今天的观众看,就让今天观众彻底看明白,就大白话吧。

姜文:那你不怕他们不习惯吗?万一不习惯呢?

十庆:万一不习惯,这一点没有多想。我想大白话大家都能听明白。

姜文:最后一个问题,我想问的是我听说你还考过中戏,你是先考中戏还是先考的人大。
十庆:中戏。那时高中还没毕业,中戏是提前招生的。

姜文:你考什么系?

十庆:戏文系。考完试以后,初试过了,复试也完了,一位好心的学校老师就跟我谈过一次话,关于录取不录取是有两个极端意见。那时候是1978年,那时候作文的考题名字叫《旅途》,老师说不要你的原因就是作文中涉及到写了妓院这个事,争议很大。

姜文:那么小就写妓院,你没有去过妓院啊。

十庆:我写的是旅途,我写的是咱们大陆的孩子飘洋过海到境外,结果被人卖妓院去了,又被救回来的一个事,就是救一个女孩子的事儿。

姜文:于是愤而转身去了人大,学了历史。

十庆:历史档案。没有愤。

姜文:你作为一个戏剧学院未毕业生,未录取生,你后来的剧本创作,以及今天的新导演的一个诞生。你的内心到底是怎样的,有这两点之间的联系吗?

十庆:刚才你不提考戏剧学院的这个事,我都给忘了。

老姜:你现在是想向戏剧学院示威吗?让他们后悔吗?我作为戏剧学院的录取生,我实在是为中戏有点惋惜。

十庆:中戏不该惋惜。

姜文:你是不是要拿这个片子告诉我们当初中戏应该录取你?

十庆:没敢这么想。中戏应该这么讲:“我们不要的人都当编剧和导演了,更何况……”

姜文:好,这句话可以作为标题和结束了。

中戏不要的人都能这样,更何况中戏要的人呢。咱今天采访的题目就叫“更何况”。

【版权声明:此文版权归姜文导演和不亦乐乎电影公司所有,首发于“不亦乐乎电影”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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