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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张作骥(上)──就当拍了一个很烂的作品,仍坚持面向阳光

4月10日,张作骥导演的新片《醉‧生梦死》在金马奇幻影展担任开幕片,举行全台首映,然而在这场开幕式上,张作骥自己却缺席了,因为他就在这同一天早上已经入狱服刑。这部他在官司期间低调完成的作品,不仅成了他透过创作释放个人心境的出口,也成了他暂时挥别台湾电影圈的告别身影。

两年前的2013年5月13日,张作骥被一名女演员暨编剧指控性侵,DNA比对验出精液残留,他坚称无罪,但从一审至三审均维持同样判决,他于今年3月11日因强制性交罪被高等法院判处3年10个月。在官司过程中一直很少对外发言的他,却在三审定谳后的3月23日举行记者会,在律师顾立雄陪同下,他表示法院听取原告不实指控,在原告伤势与证人证词均不符合强制性交要件的情况下,草率作出让法医高大成也大呼离谱的判决。这场记者会让小小的房间挤满了媒体,他的电影宣传从来没有享有过如此的关注。

张作骥知道靠着迟来的自白,翻案机会微乎极微,但他坚持把话说清楚,就算也许只是为了让自己87岁的母亲和14岁的儿子相信他。然而比他的作品更戏剧化的人生际遇持续上演,他确定将入狱服刑的日子,竟然就是早已确定新片将全台首映的同一天。他在喝醉情况下意外为自己人生闯出的大祸,让他被迫暂停电影创作踏入铁窗生涯,他仿佛毫不闪躲地以自己的片名《醉‧生梦死》,苦笑地为这一切下了注脚。

在入狱前一周,他在工作室接受了这段专访,这个地方是他所有重要电影孕育的起点,也是那场让他吃上官司而入狱的案件发生的地点。山不转路转,他将平日喝茶工作的桌子搬到了窗口,选择面向阳光,在访问过程中他一如往常的平静,坦然地面对即将来到的日子:「我会在里面好好表现,不会让你们朋友们丢脸的。」

问:这么快就要准备入监服刑,怎么打点家里跟工作?

答:当然因为我不在,张作骥电影工作室它必须暂停营业了,还有我这个片子的后续还有一些问题。当然我最大的问题是我母亲嘛,我儿子要考高中了,正好这个时间我不在,心里会很难过,但毕竟他有妈妈,就交给她,当然这也要一段融合期,毕竟儿子跟我,光是做早餐我就做了10几年了。我母亲倒是比较麻烦。那天是天意嘛,本来瞒了她1年8个月,就她擦电视刚好看到新闻跑马灯,那怎么办呢。就同​​时间啊,记者打电话给我,半个小时后她就打电话给我了。法院通知都第4天才通知我啊,那时候我就觉得你不是应该保护所有人吗,保护被告跟原告吗,你怎么可以先发布嘛,一直以来官司都是这样子,我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记者来问我我说我不知道​​啊。

你看我整个过程根本没有跟任何媒体谈,我相信司法可以公正,公平不公平我不知道,公正就是两边查嘛,你不能听她说她喝醉了,然后讲这个话记忆力又那么清楚,把我讲得这样子,然后我是喝醉了,就变成我就一路挨着打。等到二审,开始很多人跳出来,法医也跳出来了,都觉得这不对的啊,这整个程序有问题啊,但是最高法院就驳回了,所以我才开记者会,我一定要有一个声音出来啊。

母亲那边她一直觉得我在打官司而已,并没有知道结果,因为我很多善后工作我母亲知道的话,她会来我这边会让我整个步调乱掉,然后变成大家都不好,我觉得最好的方法是残忍一点啦,我应该会进去前几天才跟她讲。我现在先安排好所有跟她联系的人,她相信的人,万一她发生什么事情,她交代我的我要怎么去弄,还要扫墓,包括她希望跟我爸爸合葬,我都要带我朋友这几天先交代好,让我妈妈相信我有准备好。

我希望让她等我出来,要有勇气活下去,但是我想任何人都没有办法接受啊,这个是我最大的关卡,所以我才会拍片啊,我把我心情拍出来。我觉得那个是一个比较正向的,不一定拍得好,可是我努力想把它拍得好。我不看媒体也不看电视,不管名嘴怎么批我就都不管,就把它当成是你拍了一个很烂的作品人家怎么看你一样。

▲ 张作骥和同事在帮妈妈网路上找麻油

问:所以在你身旁的白板上写着「想想妈妈的事」?

答:对,我觉得不要想太多这种,所以有一天我就希望想想妈妈的事,因为会变成遗憾。我觉得我儿子的这个事情我可以弥补他,但是我妈妈那个我就没有办法弥补了,所以我必须做好每一个步骤,必须要做好,否则我会遗憾终生。

问:2013年5月13日事发当天是怎样的状况?

答:当天你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啊。我那天刚好剪完《暑假作业》,我剪了快7个月,我知道是我人生第一部也是最后一部的辅导级了,我努力要让小孩子可以进去看,对我来讲有点难,但我努力终于做完了,所以那天是非常轻松的,所以做菜给大家。那时同事还有演员七八个,就在这边,七点多快吃完,有人按门铃,一个蔡先生一位潘先生,演员,带着红酒来找我,他们不喝酒的,带给我喝,我就喝了,他就陆陆续续地去买,买了七瓶,我估计我一个人喝了快五瓶,平常没有喝到那么多的,可能情绪太放松了,太失去警戒了。

那他又叫了朋友来,那个女演员,是很久以前合作过我一个电视单元的配角,她也来过我们这边应征,我才发现《当爱来的时候》她也来试过大妈角色,但我觉得不适合。我跟她不熟,朋友常会带她来试镜,那天来她也说她刚通过一个案子希望我能帮她忙,那我听到太多这种东西,我就会说那交给助理让他们来处理。我又再上楼去陪我儿子处理事情再下来,加上我跟我妈打电话讲了一个小时,你们知道我每天都要打嘛,再坐下来,他们就已经点了蜡烛了,那女生就把我公司的蜡烛全都拿来点了,拍照传facebook啊,很开心啊,这我都不知道喔,我听证人说我才知道。

听蔡先生说她前一阵子情绪不好,就喝了一些,她总共喝了两杯红酒,事后所有证人来估算,还有包括她什么时候打卡,她有打卡,虽然她全删掉了,但还是被我们截图了,打卡还有旁边空瓶子可以算,还有对发票几点钟去买的,我们律师都有做这些动作,算出来她应该是两杯左右的量,我大概四瓶半以上。她喝一杯就醉了,就倒在旁边哭泣啊闹啊,我心想赶快送她回去,我就只记得这个。

事后有一个证人说在门口所有人都走到那边的时候,我有说叫蔡先生送她回去,我都不记得。我们一审坚持要传很多证人,法官都驳回不让我们传。当然对方律师是说,这些都是我的员工,是我的签约艺人、我的妻子啊。那个女生她还上楼去找我,我是睡梦中被我妻子踢醒的,我妻子叫我很久,大概叫了三分钟,说外面有事情,我出来看那个女生跌跌撞撞的,我就把她扶起来,让她下楼拿被子把她盖住,我记得这一段。但是我妻子作证的时候就有讲说,她听到那个女生讲叫我抱她,但法官不听啊,法官认为那是你妻子啊,当然这样讲。然后那个女生后来才知道原来我没离婚啊,连二审的时候法官都还吓一跳,但我身分证上都写了我没有离婚啊。

后来律师有说,她为什么咬我咬那么紧,一方面她有那个能力,一方面她觉得我没有离婚,我妻子可以告她通奸啊,所以必须先下手为强。其实她后来下来之后在这边待了一段时间,叫我们公司同事和叫蔡先生来接她,她出去之后都好好的,她上楼也没有跟我老婆说我怎么样,都没有啊,她只是走的时候一直问她的朋友「那个女人是谁」而已,一直在问,然后停了一个小时,她跟蔡先生在车上不知道是什么状况,然后她就去报警了。

问:那天决定开那场记者会,虽然知道也不能改变什么?

答:是不能改变什么啊,我知道。后来二审的时候找到高大成法医,高大成一看我们案子就说你这个百分之99.99不是强制性交啊,因为他看过太多这种强制性行为,是女生的大腿内侧和阴道一定要有红肿和挫伤,一定要的,因为女生不愿意这种事情是很难的,会得逞,但是一定会有伤痕,在七天之内,但完全没有啊,就是合意的啊。所以我们二审就希望她送全国任何一家法医学单位,结果她送一个台北医学院当时她去验伤的,验伤单子回来是说,无法判断她手上的伤是她自己弄的还是我弄的,然后二审就这样结束了,我没有开庭耶,二审是这样子的,他就用一个他无法判断,就把我结案了。

你说你觉得我服气吗?所以我才会说要讲科学嘛,科学的意思是说,你既然说那是我妻子、是我部属、是我同事、我演员,你请他们来作证这件事情,你为什么不测谎?我们收到判决,律师都说怎么会那么荒谬呢?但是怎么办呢?碰到了啊。最高法院驳回的理由有一个也是,因为她是具有高素质的学识丰富啊什么的,应该不会这样做,这是最高法院判决啊,我们能说什么呢?包含顾立雄也说很难挽回,非常上诉每年有两三千件,通过只有一件两件。

问:怎么对自己的妻子和儿子说明这件事情?

答:妻子她知道啊。她是证人,她不认为我对那女生作强制性行为,她感觉就是张作骥你又在外面纠葛不清了,然后人家到我们家来了,所以她才把她在庭上的供词作成记者会上那段录音,就跟笔录一样啊,她是很老实的人,她不讲谎话的。二审的时候,我跟法官说我用生命作担保她不撒谎的,那你又否认她,他不让我讲啊。那我怎么办。那我儿子我当然希望他懂我,相信我。我儿子都不讲话,内心里面我当然知道他很难过,他非常难过,他故作镇静,就只说「喔」、「喔」,那会让我更难过啊。

问:儿子这个年纪就算他自己能够了解,出去都还是要面对外面同侪同学的压力。

答:有啊,一开始2013年的时候他国一就碰到这个问题,然后就跟我有情绪,我知道啊,我也跟他认错,这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这么轻忽我犯的错误,然后造成他在同侪之间会有不舒服,或被看不起。但我希望我能够后面来弥补他,证明他爸爸不是这种人。我有跟他讲,我说女生的伤口在膝盖外面这里,像高大成讲的,他从来没有看过这种案例。她自已在警察局作笔录的时候有讲,她自己手脚并用地爬上三楼去的,我们那楼梯你自己看嘛那么陡。

她又提供显示她有抓痕,但提供假的证物,一审时我们就一直强烈的质疑,她拿牛皮的手镯证物,但她当天是戴十几个一大串全金属的耶,就在这边一直打一直敲啊,大家都在啊,我们证人都作证了,然后她有挫伤她就说是我抓的。我们后来终于在二审的时候,找到有一个证人当时有拍照,看到她在拍facebook时的手镯,是金属的啊,我们律师问女生的时候女生都说不记得,然后问她很尖锐问题的时候她就失控了。信者恒信啦,不信者恒不信。

很多朋友都说我记者会开错时间了,但是我希望能让我妈妈知道,我对我爸爸的承诺不要失败。我爸爸在加护病房进出三次的时候,最后一次的时候跟我说,其实你拍电影这个行业我们一直都是反对的,你赚那么多钱买器材拍电影,然后因为那个时候拍《圣棱的星光》嘛,我爸爸的后事还是我爸爸拿钱给我的,我爸爸的退休金几乎都到山上去了,所以我在我爸爸临终前,我爸爸还听得到的时候,我就跟我爸爸说,我这辈子不会再让我妈妈碰到这种事情,就这句话。

当然我知道这个承诺没有什么,我的名节比较重要,但我希望能够在司法能还我公道之后,让我妈妈就当作没事了,但我失败了,所以我讲说是天意嘛,那天最高法院判决我妈妈就这样擦电视看到,1年8个月她都不知道,那当然我是失败了。所以从我妈妈知道到现在,每天对我都有不同的情绪。

人生有很多抉择,有很多马后炮是说你早开记者会,这个事件就不会只有一种声音了。但我希望我踩这条船、坐这个车是公平的,但我尽力我失败了,我必须承认,但不代表我没有方向。所以每一关过来我都作每一关的事,现在要面对我什么时候跟我妈妈讲,我进去我要做什么,我出来我做什么。就上楼梯嘛,每个台阶走每个台阶的事。有些人说我笨,是笨啦,都可以啦。现在有没有后悔这个记者会晚开了?我知道我同事会生气,但我没有后悔。我知道我的方向是对的,可能是我的运,或者是如果有敌人的话,可能是上天要我这样作吧,希望我进去看看吧。

问:从当时事发之后到决定开拍这部片,这段期间你的心境是怎么转变的?

答:最后面的时候我写下了这个。 (他身旁白板上写着网路流传「死去前人们最后悔的五件事」:希望能过属于自己的人生,希望不要这么努力工作,希望能更勇于说出自己的感受,希望能多跟家人、朋友、重要的人联络,希望可以让自己更开心。)这个是癌症安宁病房里面的,其实很早我就知道了,我在拍《美丽时光》的时候,送范植伟那些演员去安宁病房看,后来他们都受不了了,最初还跟人家很好的,再去都变灵堂了。那要走的人是打吗啡,无痛苦,一直安慰所有亲人,他们临终前最想做这五件事,网路一直流传。

我其实从地检署当天晚上,一直是空白的,因为所有人都说你怎么会不记得,我真的是不记得,该记得的我都跟地检署讲了,等到DNA出来然后就起诉了,起诉到一审这个阶段,是很漫长的,我只有过一个封闭的生活,每天看片子什么都看,然后公司的气氛就掉到谷底,我也足不出户,这样子好几个月。慢慢的你会找到一个状态就是,我要改变这个东西啊,我不能这个样子,你官司一直打下去嘛,​​所以我就开始改我住的跟工作的地方,每天都在作工程,用工程让我不要想那么多。

那时候就想写东西,我最大的压力来自我母亲嘛,只是,那个爱啊,会让你受不了,所以会觉得要找个出路。有一天早上我就坐在这边,我那个时候就都拉开窗户,狗仔你要拍我就拍啊,我没什么,我喝茶就喝茶。那天早上阳光就射下来,打到我脸上,我就一直晒一直追着阳光,后来忽然想到《当爱来的时候》里李亦捷讲的「我喜欢阳光的感觉」,那一刻自己忽然很感动,觉得我当时为什么会有这个需求,写下那一句话,然后隔了三年,我才感受到那句话对我的感觉。

【《醉·生梦死》预告片】

张士达

資深媒體工作者,現為影評人並從事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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