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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张作骥(下)──我的魔鬼告诉我,暂时脱离我妈妈


《醉‧生夢死》劇照,海鵬影業提供。

|本文接續專訪張作驥(上)──就當拍了一個很爛的作品,仍堅持面向陽光

由张作骥执导的《醉‧生梦死》,7月18日在第17届台北电影奖,以破纪录的六项大奖横扫各类影片,拿下年度最高荣耀百万首奖,以及最佳剧情片、男主角、男配角、女配角、媒体推荐奖等六项大奖。只是导演自己却成了当晚唯一缺席的主角,因为他已在今年4月10日入监服刑。入狱前一周,他在工作室进行了这段访谈,在对话中回顾这部电影创作期间的心情转折,也同时整理了他面对这个生命转捩点的心态。

问:之前《当爱来的时候》就拍过母亲题材,为何这次才决定这么赤裸地把自己的母亲放在片中?

答:其实当时某些程度是有些商业考量啦,我想像中的商业,不等于真的商业喔,就是你诚实一点,但是可不可以符合一些大家看得懂的。因为有些真的是要我这样子的经历,才知道妈妈是这样子的啊。 《黑暗之光》里的妈妈是最弱的,《美丽时光》妈妈也是没有的,我在躲很多东西嘛。等到《爸,你好吗? 》我开始面对这个问题,拍《爸,你好吗? 》也是因为我答应爸爸的,必须拍家里面三个题材:爸爸、妈妈、小孩。因为我父亲看不懂、听不懂,他广东人,他怎么听得懂台语、客家话这些,所以我才拍一些国语的。

我不觉得很赤裸啊,我觉得这次还好啦。只是我在去年那个状态之下,没事在现场就「导演那个通知书又来了,你要去开庭」什么的,那个情绪就掉到谷底。但是你要很理性地看很多东西,没有办法啊,那个纠葛。所以我严格要求自己,以前都会超期,我这部片子没有超期,我说好一个半月拍完,我就是那天拍完。当然事后有一些补拍啦,但这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一次,就是on schedule把它拍完。

问:但这只是形式上的on schedule,那这个事件对这部片子的创作造成了什么决定性的改变?

答:我不知道啊,你们觉得哩?你看了啊。就是说谈母亲这件事情,《当爱来的时候》和《醉‧生梦死》这两个片子是不一样的啊。

问:你说你自己不觉得赤裸,可是大概稍微知道内情的人都会一看就知道,吕雪凤的角色几乎就是你妈妈,有些她说的话,根本就是你妈妈对你说的话。但显然你上一次《当爱来的时候》拍妈妈的故事完全不是这样子。

答:对啊。对啊。上次拍妈妈,我希望我的妈妈融合在里面,有三个妈妈;有未婚的,有一个没名分的,有一个没有权的,三种母亲,希望能帮很多妈妈讲话,就像《爸,你好吗? 》一样。那这次这个母亲的戏,我已经剪掉五分之三了。之前的版本,她像个鬼一样,看不出来她到底活着还是死的,真的会让你很乱。哥哥一洗澡,他妈妈在外面就拿着酒瓶跟他说话:「你到底什么时候出国啊?你要出国吗?你逃我。」就这种对话。那到底他妈妈活的还死的?观众会弄乱。所以后来我就把那些戏全部删掉了。妈妈前面的对话,我把它放足两场,用完之后就没有了,最后让他妈妈死了。

他妈妈死的这个戏让吕雪凤吃足了苦头。她来演的时候我已经出事了,她说:「导演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只有一个东西不行,只要蛆不可以有就是了,我不能看到那个。」我说:「那妳就不能帮我忙了,我是真的很抱歉。」她问我为什么,我说:「我就是要蛆,而且还在妳身上。」所以那天拍得很辛苦。

我们买了蛆来,是卫生的,钓鱼店就有卖,倒在她身上,她啊啊啊一直叫,我们一直安抚。那时她身上就都是蛆,还有血水,还要作疤,拍完那个镜头,她实际上没有办法再拍了,她已经崩溃了,因为又灌酒,然后去洗澡就一直在大叫,好像要自杀的感觉。那个是我出事之后,我自己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妈妈这样子。所以我不想有遗憾,很多东西说了会难过,但是没办法,已经造成了。我也不知道我进去这三年十个月会怎么样。我妈妈又排斥外佣,很久以前请过,就被她赶走了。那我努力在做,我不知道能做得好作不好,但努力去做嘛,其他都是借口。

问:片中母亲倒在那里爬满蛆的画面,我也联想到侯孝贤导演《童年往事》最后祖母被发现死掉的镜头。

答;我拍的时候没有这个联想,完全。但侯导片中那个爬的是蚂蚁。我前天才想到的,因为他们很多人在问我是不是向侯导致敬,我说我不用这个镜头致敬,我一直的做法就是向他致敬。台湾太多大师了,我觉得我努力存在就是非常尊敬他们了。虞戡平导演对我的事情也束手无策,也不知道怎么帮我。小野也是叫我好好走出那关。我有跟小野讲,说很抱歉我的事情,让很多人在批评我不该得国家文艺奖,你是当时的推荐人之一,我必须说我造成了你的困扰。

案件驳回之后,我后来就约了王小棣老师,她没有教到我,她教到我妻子那班,但我每次碰到她还是叫她老师,我把我的状况跟她报告,我希望她相信我,我不是外界讲的那样子,妳是我电影圈的前辈,我想找一个妳没有教过我但是我一直叫妳老师的人。小棣老师很愿意听我讲,谈完之后当然心里面就比较踏实一点,然后回来就开始着手为案件开记者会的事情。

问:片子里妈妈跟黄尚禾之间的对话,其实就是你妈妈跟你的对话。只是你的角色变成了一个男同志而已。

答:差不多啊。我很少跟我妈妈这样讲话,从小到大差不多两三次这样子。最近也是很想,但是都压住了,我就像李鸿其一开始跟她跳舞一样,就很无奈地听她讲。

问:这次怎样想到放进一个男同志的角色,然后用这男同志的角色跟你自己作为一个儿子的心境作了连结?

答:你不要把我看成我想帮男同志说什么,我觉得男同志就是一个男孩子他喜欢男的,就这样子,没有什么,不用怎么特别去看他,他是有爱的,有个人的兴趣,都是一样的。我觉得黄尚禾对同志这件事情不难,是他要进入我的状态比较难。李鸿其比较简单,黄尚禾比较难,因为黄尚禾是学表演的,在美国读戏剧的,他任何事情都要有动机,我很难带他,所以要花时间,我只能用转移的移情法,那这种方法不一定能到他内心,因为他还是在表演。所以那天我们用一些方式撞击他,我们以前常常用这种方式。

我们对台词的时候都先讲好,但我临时把它改掉,临时让妈妈不插嘴,本来妈妈要插嘴的,反而不插嘴之后,尚禾就乱掉了,因为妳没有讲那句话,我怎么讲那句话,本来都CUE好了,我就希望妈妈把那句话变成表情,因为她作得到。本来是「你为什么要这样顶我嘴啊」,这个话删掉了,我就偷偷在角落跟她讲,妳就用妳表演的情绪,妳听到他的话妳就崩溃,就不要讲话,这样就好了。没有办法,对年轻演员,我希望撞出他的东西,看他那种表情,他那个声音,我要这个,所以那个镜头一个take一次就拍完了。

问:我看片的时候一直觉得整部片子让我感觉骚动不安,每一个角色都是,但是又很浪漫又很残酷。

答:你知道我这两年的心情变化,就是心头左边这边有个石头,就这样撞着撞着。所以我很多朋友认为,我能够去做这件事情,已经很难了,我还能完成它。我努力做准确。准确是大家都希望的,但是要有方法。我们都认为自己用的方法是对的,但是大家是在陆地上做事,我是在波涛汹涌的水面上做事,很多状况不是我能控制的,但我只能控制我在船上而已,那个小小的板子上面,所以我的身体必须要跟板子合在一起才可以,但在陆地上你不会有这种体会,陆地上有30%到80%错误是别人的,这个为什么没有拍好,那个为什么没有表演好。我这次不会怪演员,很多东西我自己不够沉稳啊。倒过来看嘛,我没有经过这个事情,不会拍成这样子啊。

我现在思维就是对母亲怎么办,我要安排什么事情,我准备的钱够不够,朋友够不够,朋友当然就是失去了很多了,但也得到了不少,帮我忙的人还是在帮我忙,只是有些人不知道怎么帮我忙。从这个片子来看,所有演员来演我的戏就是帮我忙了,摄影师也是,大家不计前嫌不计我的背景,然后杀青酒大家拿酒杯跟我敬的时候我就拿果汁。任何这种场合我都不到了,但没想到在自己家里面出事啊,那怎么办。就所有事情你都想不到嘛,但发生了啊,发生了你就面对啊,所以拍片也是。

就像戏里拍用艾碧斯酒倒出「LOVE」的字样来点火,那时候一直点不着,因为在宝藏岩,很危险没有护栏,很高,掉下去就摔死了。那个镜头很困难,摄影师又有事情,是另外一个摄影师来,那天那个技术层面的难度是整个片子里面最难的。结果后来我在下面看monitor的时候,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原来那个「LOVE」是这么辛苦作出来的,但是丝毫没有感觉它很辛苦它很难,它很简单,点个火而已,却是这个片子里最难的,还比蛆还难。

问:从看一个创作者作品的角度,我当然会希望,发生这么大的事件,是在他的作品里面是可以看得到因此造成的改变的。

答:你看到了吗?有改变吗?

问:我就是觉得那个创作者从头到尾很骚动不安的那个情绪一直贯穿在里面。

答:或许是真的喔。因为我不是圣人啊。电影这件事情是事业,和讲内心的话,这个东西是有纠葛的,那讲得出来讲不出来还不知道,我透过这群演员和这些技术,做得出来做不出来,不知道,未知数,但拼看看。因为你做了这个事情,你也不能改变现在的事情,我个人内心里面会在挣扎。

问:但是它可以做为一个情绪的出口。

答:要看你们觉得有没有,我不知道耶。

问:我看到里面每一个角色跟每一种动物都在做困兽之斗,好像没有出路又没有明天,但是在这当下又只能承受下去。这是我的感觉。

答:嗯,我尊重你的感觉,可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这样的。我这样讲好了,我是一个发射体还是我是一个反射体,要看看的角度,我自己我困在里面我不知道,我讲真的,这是实话啦。有些人像投资者最不愿意听到这个,啊原来你是反射体,那你自己的主见呢?我说我主见是这样子的啊,但做出来每个人观感不同啊。

问:片中三个男性角色其实都是你当时不同心境的反射吗?

答:可以这样说。这是我的习惯。我必须要找到他在我心中的位子。就像《美丽时光》是比较人格的分裂,因为那时候我在用帅哥美女这一块,跟我在用非演员这一块会有挣扎,然后要走自己的故事,还是走大家能阅读的故事,会挣扎,所以在里面他们俩个的性格是我的分身。那也是事后才知道的,我不是故意这样子,因为透过很多评论和QA我才发现我好像有这样子。 《醉‧生梦死》会怎么样我不知道耶,但反正我进去半年,就没办法知道外界是怎么样了。就让我不知道吧。反正我片子一拍完,上影展我都不看的啊,五年之后我再看。

问:在那事件之后还有再喝酒吗?

答:喝一点。我要睡觉啊。我不吃药的。不然我没法睡。另一种就是不用喝,我就忙碌地工作,每天早上跟网路学广东话,学英文。断断续续啦。学广东话比较重要,那是我的母语啊。我会听但是不会讲。我必须给自己功课,靠忙碌把自己的思维压下来,反正现在进去,可以静下来吧。我内心很多魔鬼在里面。我上个礼拜有跟我同事他们聊,积极地来说,我这件事情,让我的儿子跟他妈妈能相处得更好,因为从《圣棱的星光》以来,他们事实上是有误会的。那我进去,上天有意让他们去磨合,因为必须他跟她住了啊。然后我觉得,我的魔鬼也告诉我,暂时脱离我妈妈嘛。我的魔鬼啊。虽然很残忍。

我的天使告诉我:「张作骥你这样做太过分了。你知道纸瞒不住火的。」就像我妈妈说的,我妈知道我孝,但是我不顺啊。那我也知道我妈她对我的关心不会害我。但是她对我身边所有人都反对,对我妻子有意见,对我女朋友有意见,所有都有意见啊。所以我的魔鬼告诉我说,或许你在冥冥中你想脱离你母亲对你的爱吧。我不知道是不是啊。或许上天希望我去了解某些人的生活型态,让我亲身地进去看看吧。或许,我从1999年开公司以来,我真的没有办法静下心来看书,上天有意安排我这样做吧。或许有些人认为我消极,但我必须这样去看啊,不然要怎么做?很难啊。

问:那你怎么看待「醉」的这种状态,在你的创作或在你的生命中所扮演的角色?不论是来自酒精的醉,或者是其他不同型态的醉?

答:编剧是这样子的,有的时候,大家在期待灵感,我以前开公司之前,我是不认为有灵感的,我认为很多东西就是顾虑太多,对于人物的撰写上,故事的情节上,我在写剧本写一写我就去钓鱼,钓鱼必须专心,那就把那原来的包袱断掉了,回来之后你再重新看,怎么就通了!我会用这种方式。那有一天,开公司之后,我没办法告诉我上班员工,我背着钓竿走出去,所以慢慢减少减少减少,以至于我那个休闲活动没有了,断了。再加上我对我自己每一次拍片的东西,它会有个包袱在。我不喜欢去比赛,一贯以来我觉得所有东西都不能比,这是导演的身分。但是我开公司我是老板,我在里面很挣扎。

所以你看我大起大落,我也有那种金马​​奖零入围,然后隔一年是金马奖14项,但我一直认为是运气嘛,但这种话我一讲运气人家会说你怎那么自大啊,入围了还讲运气,那人家没有入围的是什么?注定倒大楣啊?怎么讲都有人家说法,但我必须清楚我自己,所以我很少参加颁奖典礼。我也告诉我们这边出去的演员,每次他们跟我去谢幕,这次在柏林也是夸张到那种程度的时候,我说你看到的掌声,这些人都是留下来的,你有没有看到他们看一半走了的?搞不好一堆啊,不要沉浸在那个。

我们也认识很久了,我其实起起伏伏嘛。我觉得人生的态度要改变啦。拍电影这件事情,我纯粹当个导演就好了,不想当老板了。有机会的话。那还要看我出来后社会愿不愿意接纳我啊,在于我做什么事啊。我现在的心情,我没有恨,我不想恨任何人,因为不重要了。像网友对我的批评很多,那就是他存在的目的啊,但我不能为了他们这样子,我必须为了那些尊重我的人,知道内幕的人,有人很积极想帮我翻案,提起非常上诉啊,找事证啊,那是另外的程序,那我必须很清楚我自己还要不要再做我原来做的事,我要做啊,我当然要做,我可能变成写作而已,在这两三年的时间。

那天上诉驳回的时候很多人来安慰我,看到我这个样子又不知道安慰什么,都说「我们等你回来」什么的。我在煮菜发呆,那个《当爱来的时候》演妹妹的李品仪在我旁边说:「导演你知道吗,我跟你认识的时候我高一耶,你知道我下个月大学毕业耶,六年好快喔!」我回她一句:「回头看当然快啊,往前看很慢啊。」不过上帝是公平的,你在外面很开心的一秒钟,那一格的速度,跟我在里面那一格一样的速度。所以我不要埋怨什么,我在里面要作事啊。

我那天梦到我被分到伙房,我心想我一定要把葱切好,我刀工非常糟糕。我必须要找到自己的出处,才能安慰很多担心我的人。出来后能不能再做这个行业,不要说别人给不给你机会,要看自己努不努力。这次当然比较难,但我希望它就是另一个台阶,只是这个台阶比较高而已。这样去思考,希望对我自己跟关心我的人,还有继续帮我做《醉‧生梦死》的人,能觉得我没有自暴自弃。

问:以前你片子里的动物都很奇幻,有蝴蝶有长颈鹿,这次有蚂蚁、蛆、老鼠和吴郭鱼,为何选了这些一般认为比较污秽、不洁、恶心的动物集中在这部片里面?

答:其实自己的状态到这样子,你会想到一些劣等的人都要求生存。我自己觉得有点委屈是在于,我的案件,我不记得,没印象,却是一个错误,众多说法都是我狡辩。但是如果是自闭症怎么办?如果是阿基(张作骥片中轻度智障的人物)怎么办?我长久以来我片子都是拍这些人,我不是关怀,我只是看到了把他呈现出来。如果是这些人怎么办?这社会会帮他们讲话吗?我最难过是这个,真的。但就像我刚刚讲的,我没有恨。我也不恨她啊。它让我成长啊,不然怎么办呢?

我现在能说什么?除非有一天她告诉人家,或者有什么证据翻盘,我没办法翻啊,我已经进去了,我能做什么?我只能等我87岁的妈妈和14岁的儿子来看我,半年之内,没有任何人可以看我,只有直系亲属一等亲可以。我不恨任何人,恨是让我自己看不清楚方向。

我也知道很多人对我不以为然,那天记者会很多人说我一直在狡辩。我只说你为什么不能验伤?为什么不能测谎?当你怀疑证人的时候。我就讲科学和医学嘛,我没有狡辩啊。那我这样讲了,都没有办法得到一个社会的公平,那请问一下,我戏里面的阿基、阿忠或这些盲人,那不是完了吗?我觉得不公平在这里。他们叫我出来之后写一些这个,我说我再想吧。

如果你有恨这个角度,你只看到那个让你摔跤的洞,你没有看到路,这不对的。你要看到路的方向。我希望我要很清醒的看到路的方向,让我做的事情是有希望的,能为这个社会有一点点改变的。我不是为了赚钱拍电影的,但是我苦了我的员工,我的员工还要承受家里那么大的压力,这是我于心不忍的,就是很多爱我的人怎么会受到伤害呢?这不对的啊。虽然我伤到很多人,但是我一定要弥补。

【本文刊载于《天下》杂志,经作者授权转载!】

张士达

資深媒體工作者,現為影評人並從事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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