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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阿彼察邦:我的梦域我的国

《幻梦墓园》剧照

2015年,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的《幻梦墓园》入围了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的提名。作为泰国艺术电影的一面旗帜,阿彼察邦的作品一直受到世界电影界的关注。而新作《幻梦墓园》又是阿彼察邦从影以来最具有政治意味的电影。

《电影评论》作为北美最有影响力的电影杂志,在2016年3月刊上发表了一篇Violet Lucca对《幻梦墓园》的影评,同时附上了一篇对导演的专访。

在《幻梦墓园》中,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用他出神入化的隐喻语言去诊断病态的泰国。

删去了具有独特韵味的魔幻现实主义电影《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2010)和《热带疾病》(2004)中对泰国小成本电影电视的致敬,《幻梦墓园》是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最直接的政治电影。当然,所谓的直接是相对的,依然还有大量的谜思与符号被筛去。在导演语言下所表达的,是泰国政权的军事独裁。《幻梦墓园》同时也是导演最悲痛的作品,依照梦的逻辑断断续续的讲述一个国家困顿的过去与黑暗的未来。

故事发生在导演的家乡——孔敬,主要讲述一个年老的泰国妇人Jen①在诊所里志愿照顾昏迷的士兵们。医生对这些士兵离奇的昏睡毫无头绪,士兵们被安置在一个老旧的小学中,而不是医院。所谓的治疗则是美国以前在阿富汗战争时所用的灯照“疗法”——即能令人做一场美梦。六英尺高,类甘蔗的管道缓慢的循环着蓝,绿,樱桃唇膏粉以及血红色。色彩用于电影令人目眩的转场和危机影像的叠化,病床上士兵身体的朦胧出现,就像科幻小说或者画廊中的装置艺术一样②。与此同时,医院紧闭门窗,将士兵们浸在黑暗中并阻挡与外界的接触,这正是对柏拉图理想国世界的反讽。

每隔一段时间,士兵们会醒来。Jen照顾着一位年轻的士兵Itt③。当Jen在对Itt做胸部乳霜按摩的时候,Itt第一次恢复了意识——但以他呢喃着只言片语而结束。在神社中的两位公主帮助下,Jen发现学校建造在一座古老帝国皇家墓园上,当士兵们沉睡时被睡梦中的古老君王征召去战斗。这揭露了泰国大肃清时忤逆法律④的另一面,这一项罪名曾经在一年中令不少批评君主制的公民入狱(或者暗中拘捕)。正如这个国家中每一个被剥夺了反对政府话语权的人,这些士兵必须无意识的战斗。相反,他们的沉睡可以被理解为一种暗示,公众对于反抗独裁统治的态度是消极的。

《幻梦墓园》剧照

一如阿彼察邦的其他电影,我们能在影片的日常生活中得到许多关于泰国这个国家的片段:公园中领舞的健美操,在敞开的大门口溜达的鸡,夜市里的露天摊位。可是梦魇的幽灵笼罩着这一切,在影片中一个更加具有指示意味的场景中,Itt和Jen坐着拖车去影城观看一场超自然惊悚色情电影。在电影放映前观众起立,播放泰国国歌⑤。此处除了音乐,只有一片的安静。随后是一组用于消弱政治宣传意味的杂耍蒙太奇画面:一群无家可归的人睡在路灯下紧挨着Sarit Thanarat的壁画⑥;垃圾箱附近的拾荒者,睡在公共汽车候车棚内的人以及棚内“EU婚礼工作室”的广告。而当我们回到霓虹商场,无意识的Itt被带出了戏院,踏上迷宫一样向下的自动扶梯;其余躺在教室内的士兵在这时缓慢的褪色,他们的睡梦机器渗透出了危险的光芒,这正如Itt被拖进了地狱。

这一理念戳穿了泰国政权所谓的毫无过错的虚伪理念,在电影中用另一种的表达就是乳霜:他们最善于表面功夫,然而实质上毫无用处。此外,阿彼察邦最令人难以忘记的影像是将战争和共产主义泛滥地区的大清扫联系在一起。Itt带着Jen“游览”只有他能看见的宫殿;我们看见的丛林中散落着由来自Sala Keoku 寺庙的水泥雕塑,这些是由一个充满争议的神秘学/艺术家Bunleua Sulilat所创作的,融合了佛教,印度,万灵和世俗艺术风格⑦。Sulilat的两两对比,同时也出现在了阿彼察邦的实验《烟火》(档案)中:两位恋人相拥在长椅上,在五英尺远的地方,同样的一对则是咧着嘴的骷髅。

尽管看上去令人很不舒服,但这些雕塑至少符合宗教信仰中的轮回转世。然而,重复出现的诊所外起重机挖洞的图像(或声音),就没有那么的适宜:朦胧出现的沉重景象,类似于柬埔寨的“杀戮之地”。正如今日——对死亡的残酷祈求和苦难都掌握在政府手中。在结尾处,Jen目不转睛的盯着地上的坑洼,就像孩子们在这踢足球一样,这一部分是源自于象征主义对政权批判的意识,起重机是在挖掘过去的坟墓还是为将来而挖掘坟墓无从得知。也许,它对Jen来说太迟了,这一切都冷酷的强迫她尽可能的睁大双眼,从这个特殊的噩梦中醒来。

《幻梦墓园》剧照

L:在接受我们采访的几天前,你在曼谷的Cinema Divers中选择了拉布罗·帕因因的《智利说不》, 为什么是这部电影?

这部电影很像泰国的一面镜子,就像一个幻想。在过去一年我们从来没有机会去参与选举投票,我曾去为选举投票,但是军队推翻了我们的国家,我的投票不得不作废。所以没有一部电影能如此表达我的希望:“哦!也许有一天我们可以和智利一样。”在智利的皮诺切特,已经有十六年没有人投票选举,十六年,可以让很多人忘记。对于泰国,已经两年了,所以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去思考人们对这权利的浪费。可能在10或者15年前,我们曾拥有真正的民主。在那个时候,我可能还没有能力去拍电影,但我向那里的观众所表达的是:“不要忘记。在未来我们可以做出这样的电影。”

L:《幻梦墓园》在泰国已经公映了么?

还没有,我不确定经过众多的审查后能否及时上映。当然,也要考虑到人身安全。

L:这是你最鲜明的政治电影,它是如何联系起你对于宗教和冥想的感受?

这是一个混合的东西。有一些政治因素的影响,但我仍然觉得这不是一部政治电影。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角度。对于我而言,冥想是我的爱好之一,在那时有来自于无知和思索的矛盾,也有佛教中的因缘规律。我们是一个佛教国度,但却有太多的暴力冲突。所以这部电影在一定程度上是在这矛盾之间的平静与偶尔的困惑。

L:在电影中,出现在Jen面前的佛教女神是来自老挝。你可以谈谈泰国和老挝之间的联系么?

在传说中,他们是老挝的公主,而在那时,泰国的东北部和老挝属于同一国度。我对曼谷没有非常深的关系,因为我在伊森河的东北部长大。随着我对历史的学习,我越来越难过,因为随着国家的统一,文化不再发展,而是逐渐的消失。所以最近我在对这一区域做调查工作时,我几乎渴望着被带回到过去。对于Jenijira自己来说,她的生父来自老挝,所以当国家分裂时,她也不得不与她的父亲分别。

L:艺术品是这部电影的关键。影片中使用的宗教雕塑有什么含义么?

布满了雕塑与标志的整座寺庙一直在传递着佛教,因果和轮回思想。雕像是轮回中承受苦难的一部分。如果你学生时期一直生活在泰国,那当你对活在这里感到非常郁闷时,法律的管理者会不断的教导你,使你相信这是必定要遭受的时期。在学校也是,我们总是受到这样的宣传、文章和诗歌。我们就是这样的成长起来:孩子时就被教导得非常,非常顺从。

L:你是如何选定拍摄地点的?

这是我的家乡,我了解所有的地方。大部分是基于我成长记忆中的医院,电影院和学校。在电影中我尝试将三种元素联合在一起。在创作时,所有与湖有关的脚本写作,我都转移到了我家乡,因为我感觉这故事变得越来越私人了。

有一幅壁画是关于我们总理的残暴政权,然而因为对于他的宣传,导致一些人民依旧崇拜他。孔敬,我们的地方,我们的家乡,而因为他被认为是带来地区繁荣的那个人,这也成了他雕像之乡。但当我看到关于他的雕塑和壁画时却感到非常的触目惊心。

L:人们在水中徘徊的场景有什么含义么?

我发现有时临时演员真的不擅长表演,但我同时发现这真的很迷人。因为影片的制作过程就是对于一切的控制,就像是操控木偶。所以我倾向于强调这一关于木偶和影片制作的理念,同时也是我生活在泰国的一种感觉。

《幻梦墓园》剧照

L:你能谈谈与Jenjira的工作还有在影片中关于她生活的描述么?

我和她一起工作已经有十年了,不仅仅是影片还有短片和实验作品。她生活中的许多方面都已经被改编至这些作品中。在这部电影中我想拍摄她的新生活和记忆中的一些元素,如她和她新丈夫开始的生活,面对新生活时的踌躇与对年轻女人的思考。

L:去年秋天你的戏剧《发烧屋》在韩国上演,听上去有点像《幻梦墓园》的延伸。

它们同处于一个世界,在同一个燥热的梦中——而事实上是一场噩梦。两部作品展现了两个角色Jen和Itt的梦,分享梦境,分享在发烧屋中的记忆。但是《发烧屋》更加的抽象,它已经超越了叙事,它们就像是表现方法不同的双胞胎。

这是我第一次执导戏剧,当我走上舞台,我感觉到“这是电影”。那里是电影诞生的地方,观众在此最接近电影的内在,或者是电影的根源所在。所以我想:也许观众能成为它的一部分,当灯光照在他们的身上,他们同时成为了角色和观众。” 这又回到了观看与被观看的矛盾问题。《幻梦墓园》对梦境与睡眠的概念也是如此,因为有时候你仅仅是对自己经历的回顾——只是转换了视角。

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
注释:
①:由阿彼察邦的御用演员Jenjira Pongpas Widner所扮演。
②:该设备的概念源于MIT的神经学研究,将小白鼠的神经元暴露在闪烁的光照下能成功的制造出人工记忆。
③:由Banlop Lomnoi饰演,在之前的《热带疾病》中扮演士兵Keng。
④:原文为 lèse majesté law。
⑤:因当地法律所规定。
⑥:1957年发动政变的士兵,后出任泰国首相直至逝世。
⑦:在1975年由于共产主义革命被驱逐之前,Sulilat曾在湄公河的对面,他的家乡老挝创作了相似的宗教公园;讽刺的是,Sala Keoku的一部分被泰国军方摧毁,因为他们怀疑这里是共产党的据点。


|翻译:CCG

Violet Lucca

美国《哈泼斯杂志》(Harper's Magazine)网络编辑和播客主持人,作品曾出现在《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s)、《视与听》(Sight & Sound)、《电影评论》(Film Comment)等杂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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