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迪·艾伦在《午夜巴黎》(Midnight in Paris,2011)里放了3分半钟的巴黎幻灯片,又花了12分半钟把男主灌入迷醉状态,他的幻觉才就此开始。李云波倒是非常干脆,《呼吸正常》(Something in Blue,2016)开片即让小张从公路深处奔向观众,戴着耳机听不见喘息,只有主题曲(即片名)响彻耳畔。他脚下的路标与他跑来的方向相反,抬头望着夜空或街灯,又或一片眩晕的漆黑,一场夜奔的缺氧致成了此片的一场幻。
好像大家都很抱怨,说结构散乱。但你看,大晚上的耳机音乐充斥耳朵,还跑到这么不着人烟的地方,都缺氧状态了,当然大脑会断断续续的。所以,以字幕卡方式编排,其实是符合实情的。思绪在这种情况下,更容易是一句句的话语飘来飘去,而后才是记忆/幻想片段的浮现。但它又必然不会乱飘,此时还是会抓住一点,由此找到联系发散开去。不像平时,可以一会想这个,一会又切换频道想到其他事情。
片中的每张字幕卡是展开每个片段的路口,每个片段的内容揭示了故事的顺向时序及人物羁绊,这便是小张缺氧致幻的思绪地图。
片头之后的正文内容,与片头的关系似乎又是一种倒叙。
一则,可以看作它是真实发生的,是导致小张开始夜跑、励志改变的漫长缘由,他的一个回想。二则,又可以看作是小张在跑到高潮时,灵感瞬至,构思的一部新的小说。
不论如何,基于片头与正文的这样安置,将正文部分看作是回忆或幻想都是妥当的。因为,全片极少有摄影机运动,都是平面构图与背景失焦居多,有时景物繁杂、有时又天色偏暗让人恍惚不清,恰是大脑对回忆或幻想的处理方式。而这两者之中,我更倾向于后者,理由有二:一是,老K一条线与三人组的交集太弱,只有他的女友与阿洪的出轨女友实打实地碰到一起,很难说是小张亲历或全闻之事;二是,小张、阿洪、阿浩、老K都有对镜头的自我独白,若是回忆,大可以在谈话中交代出来,不必这样着墨。如此一来,我们不妨暂将正文部分以小张的小说来看待。
要说这本小说的好玩之处,应该在于其人物的相处。阿洪与阿浩喝着夜啤看着足球吵闹,被后面桌失恋的小张训斥,镜框被塞满、非常逼仄,气氛也很紧张。
而后,河边栏杆宽阔纵深的场景,他俩再遇小张,借给他火机并接纳了他,三人一起从深夜走到了黎明。小张是单独的,阿洪与阿浩是成对的,一方爱情输掉,一方赌球输掉;一方渴望找到组织,一方理解孤单滋味。虽然支持的球队不同,但他们还是有热爱足球的共同点,有得聊。深夜好景当前,多一人、入一对,共享此刻也是自然。
老K与女友相亲,发现互相基本没得聊。可他们又渐渐察觉,各自会很专注于自己所爱的领域(老K是天文、rap、拍摄,女友是漫威),这种专注倒是成了连接两者的节点(他会陪她去想去的地方,她会听他说想说的话)。
对于阿洪与女友来说,似乎连这种专注都没有了。一个富家女与一个屌丝男,各自就这样活着,吃吃喝喝,玩玩乐乐。有点搞不懂他们干嘛要在一起,到底图个什么呢?在阿洪准备离开广州、去上海做高薪工作的前夕,他俩站在天桥上,女友一语为我们解了惑,“你走了,谁陪我看电影?你走了,谁陪我吃饭逛街?”
她爱吃贵的,他愿意付;他提醒她似乎花太多,她愿意改。彼此都没有过分的要求,只在各自力所能及的限度里互相陪伴着。这样,算是境界挺高了。只可惜,女友被窄窄地挤在晃眼的路灯与鲜亮的红灯间,而阿洪有空阔的绿灯让他逃离。之前在音乐会偶遇的记者女孩,成为他到上海后的小花园。阿洪对生活伴侣的追求是第一位的。
这个女孩,仿佛是他们生活轨迹之外的蝴蝶。她在阿洪的旅程中有过一段精彩。得知阿洪有女友后,纠痛的她与他走过河畔,与老K交汇。
前景中,右边的阿洪没有一丝空隙,左边的蝴蝶却可以入河上天。后景失焦的老K,有切一个镜头给他,我们看到他一个摇头“呵呵”的笑。老K比较明事理,他对自己生活理想的追求是第一位的,可能只是感情上有些愚钝。这也导致他跟三人组都不同,单成一条线,因为他在自己的世界里是可以有滋有味的。
影片往后发展,蝴蝶身着红衣,从背景中走过,往前是路边的小树丛,再往前是被树丛挡住坐在椅子上的阿浩——他仍在苦苦寻找那夜输球碰见的树树。
他曾在音乐会上见过蝴蝶,可惜他只想守着一个没有饵的竿,等鱼上钩。他怕鱼被抓住,却又不愿放下,否则他会无事可做、无心可依的。正像他不愿待在家做富二代,又不愿自己找工作自食其力,处在一个尴尬困顿的状态。
最后,蝴蝶停在了老K女友身上,常相遇的她俩开始说起了话,镜头望着她们的背影,看她们慢慢走远。不过是去吃个饭,为什么不赶紧切掉,要让两个背影走久一会儿?或许,失恋伤心的蝴蝶想从女性身上得到治愈,而老K的女友也本是喜欢女生的(相亲时有暗示)。
若说阿洪与蝴蝶是林间的偶遇嬉戏,阿浩与蝴蝶是互在眼前却互看不见,老K与蝴蝶是能被看见却不会迎向蝴蝶,那么老K女友对蝴蝶来说,便是终于可以栖息的花朵。
小提一下,她一路飞来,并没单独与小张碰过。他太愤世嫉俗,包括自己在内什么都看不上。蝴蝶自然是不会扑向这个黑洞的,因而也与小张女友(她的心气也比较高)没有交集。还剩一个没遇到的,是阿洪的女友。她漫无目的、锦衣玉食,似乎也不是蝴蝶感兴趣的对象。而其实她本身也并不是多么吸引人,先后有五场戏表现她身为记者却不懂最基本的察言观色,只知道照着问题问完完成任务,没有做好功课、问得也很基本很弱,但她自己还觉得并没有什么错。
这些都说明了她只是飞舞着存在着,就觉得可以了。因而她与众人的翩跹而过,也只是生活中多出的那一分陌生与未知的吸引罢了,对各自呼吸的一丝淡淡的撩动。
重头戏不得不提KTV密室一场,励志哥、小张、阿洪、阿浩的互相数落,既是情绪爆发又是重新储能。此处很容易让人想到《早餐俱乐部》(The Breakfast Club,1985)最后五人互诉衷肠的戏份。
但《呼吸正常》这里坏就坏在,我们对几个人物已经非常了解,他们没有压箱底的爆点可以抛出来,因此只是对互相状态的归纳总结、互相指责。不过,这场戏的作用在于情绪爆发后对励志哥盲目鸡汤的抵触(就是大道理说了没用,自己去实践了,或者与自己相似的人讲的话才有可能听得进),也在于阿浩道出的一个转折点成为各自心灵能量的新来源:没得选。
这就将问题指向了命运安排。他说,自己想去外地,母亲要以死相逼,在家无奈到连家里的床单都没得选。后来,阿洪也以此借口去求蝴蝶的原谅,说两人相遇没得选,不是他自己要遇到她的,互相喜欢也没得选,他是不由自主喜欢她的——不仅外求于他物,还将责任也推向身外。
所以小说会将老K与三人组明显隔开。相对来说,老K和女友一条线是自在自为的,较为主动的生活;而三人组一条线却是不同状况的有所外求的,较为被动的生活。老K讲话是铿锵有力,奇趣叠出,能调动人兴奋欲飞;三人组讲话是沉闷乏力,俗中无趣,像要被拽进沼泽里。这并不仅仅是广州青年状态的体现,它其实贯穿于人的一生起落。
其中不少时髦的话语打趣以及对打Dota、上微博知乎装牛逼的直讥,对读者来说实际上是趁机抛出的一个个转折点,看你要不要据此调整呼吸。
而文中有几个转折的处理,似乎小张本人也还没拿捏好呼吸的节奏。比如,蝴蝶想去琴师那里求安心,一个电话响来,小张怕人不知道是阿洪打的,就给了个特写,但从前后来看似乎不给这个特写会更有韵味。永远与古人有三米的偏差这场,有点游离在小说之外硬塞的感觉,而老K的梦似乎也用意太明显,丢了味道。
但也有比较好的地方,比如,老K表白后问薛定谔的猫是死是活,女友不吭声直接走过斑马线;后来他再找到她,送了一个盒子,打开是只玩具猫,说它从没活过也谈不上死,没有见女友接过,这场就结束,而是在后来给到她在上网时郁闷,拍拍一旁的玩具猫。还有他们去吃百花甜品,借菜单招牌说明,“这里没有幻想中的甜品,请一字一句说清楚”。一来,生活和感情都要踏实,不像三人组那样想太多;二来他俩分开了,再吃同样的甜品坐同样的位置,靠想是想不来的,一种悲离不舍实实在在。这两处都是比较动人的。
好啦各位,小说读到这里也算告一段落。不知夜奔的小张喘过气来没有,也不知他是老K还是三人组里的哪一个,不知他是失恋,还是出轨,又或者在追求幻想中的树树不敢迈步。但这多多少少应该都是他亲历之事,起码有真感情在。看完这部作品,不晓得大家作何感想,不过我很期待小张接下来的创作,不管是又一部小说,还是戏剧、诗歌,不管是原创还是改编、纪实还是非纪实,起码他有种刺骨的幽默和踊跃的尝试。仿佛你知道百花所有的品种,却不知道它这只蝴蝶会落在哪一个上,会怎么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