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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专访:希望新技术能把人们重新带回影院

“在我看来,人们不再经常去教堂、寺庙和清真寺了。但我们需要去电影院这样的“寺庙”里。然而现在我们可以在iphone上看电影了,所以我们去电影院已经没那么兴奋了。我认为我们做的这些可以帮助我们回到“寺庙”里。”

借《少年派的奇幻漂流》(Life of Pi,2012)和《断背山》(Brokeback Mountain,2005)两次获得奥斯卡奖的李安,请我在他狭小而低调的西区放映室里坐了下来,在这里他制作了《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Billy Lynn’s Long Halftime Walk,2016),而他也希望借由这部片子迈出突破性的一步。

你很难从它4000万美元的预算猜到这部索尼电影甚至比3D视觉大片《少年派》更难完成,尽管后者需要在水上拍摄电脑合成的老虎。《比利·林恩》是第一部运用了120帧速率再加上4K清晰度和3D拍摄的电影。李安搭建了一面布满嘈杂的军事飞行模拟器的墙,来展示他所需要的5倍于传统电影的120帧显示画面。这也是彼得·杰克逊(Peter Jackson)用于《霍比特人》(The Hobbit,2012)中48帧的将近3倍。而《比利林恩》中4K的清晰度也是大多数传统电影的两倍。

Photo by Chiang Ying-ying/AP/REX/Shutterstock

李安口中的“完整的体验”(Whole Shebang),这所有的技术上的魔法对于这个由本·方汀(Ben Fountain)小说改编而来的故事有什么意义呢?这本小说讲述的是一个年轻的美国士兵,他和战友们参与的一次交火被广为人知,使得他们成为了美国英雄。他们因此被邀请至感恩节全美橄榄球比赛的中场休息时亮相。李安刚刚给我看了一个场景,主角和叛乱者正在进行激烈的对手战。放映结束后,我还一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盯着屏幕,直到李安捅了捅我。我告诉他我好像刚刚亲身见证了一场谋杀,而不是看了一个电影片段。

李安的整个技术就是为了消除观众和电影荧幕画面中的障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身临其境的现实感。这是我第二次在一个世界级导演的公司里,感受到了他的全力以赴和脆弱,因为他并不知道这场赌博是否会成功。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詹姆斯·卡梅隆(James Cameron)在拍摄《泰坦尼克号》(Titanic,1997)的时候。对于我来说,当时他向我展示的画面是永生难忘的,而卡梅隆超出了预算的一倍,也就让人不难理解他为何会紧张。而李安天性的谦卑和轻言细语,并且《比利·林恩》的花费也要少很多。但这是一场不亚于卡梅隆那部一度成为史上最高票房电影的赌博。被李安称为“完整的体验”的最完整版电影并不会被主流大众所看到。只有不足2000块的大银幕有足够先进的技术可以放映120帧4K、3D的电影,但李安认为他制作的轻量版本也依旧好过当代的电影

在纽约电影节闭幕之前的晚上,李安明显的焦虑了。在我看来,他做出了我之前从未见过的东西,消除了闪烁的图像带来的距离感,让电影更亲近这种视觉体验如同于人们的眼睛和大脑处理真实的互动。你就在那个橄榄球比赛现场和军团呆在一起,中场表演时你看到了演绎碧昂斯的女演员紧张的下背部肌肉上的每一个线条,你看到了演员肤色的缺陷,也看到了通常情况下会融入背景的临时演员,看到了创伤后应急障碍给军人们带来的微妙影响,还有迫击炮的震荡中扬起的沙砾。

李安作为著名导演中的第一人带来了120帧的巨大突破,这件事很有趣,因为他曾表示过,他几乎不会使用iPhone。但他聚拢了一群在技术上天赋异禀的匠人们,他像对待艺术家一样的与他们交流。在这里,在他的技术顾问本·杰维斯(Ben Gervais)的帮助下,李安解释了他是如何制作了一部与众不同的奥斯卡参赛电影。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剧照|来自网络

以下内容来自Deadline对李安和本·杰维斯的访问。

Deadline:大多数的影院是否有你们需要的设备来放映这部影片?

杰维斯:不,为了这“完整的体验”我们基本上把展位里所有的东西都移走了。

李安“完整的体验”指代的就是120帧4K3D。它太冗长太难以描述了,但我们现在还没想出一个更性感的名字。当我最初和汤姆·罗斯曼(Tom Rothman)讨论的时候,我想尝试至少60帧频和2K。我想把它做成3D,因为从《少年派》之后,我想追求更高帧来帮我找到一些答案。当他们把这本书介绍给我的时候,我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这是一个士兵从战争中短暂暂停回到达拉斯的日常生活的故事。

我认为里面涉及的媒介、更高的帧数,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内容,并带来了一个很好的机会。这是一个完美的结合,但是我们理解的是某种更高的帧频。当时,我们只知道48帧,但我告诉他我做了一个60帧的实验,60帧将会是新的未来。他十分兴奋。于是我们一起研究,观察彼得·杰克逊用48帧做出来的东西。我还拜访了道格·特朗布尔(Doug Trumbull),他和卡梅隆一样正在做60帧的测试。我突然意识到,如果你可以接近120帧,那么拍摄出来的东西就不只是电影,而是你真实可以看到的现实。于是我做了一个决定。

Deadline:这个决定是什么?

李安:我是应该留在“电影里”,还是应该走出“电影外”?这是一个很艰难的决定,一个有意识的、道德的决定。当你看电影的时候,你能感受到闪烁的画面,这在24帧3D中更加严重。这种感受在60帧的时候会变得细腻微妙,但是你还是知道你是在电影中的,那是别人的故事,你是安全的。

Deadline:所以在“完整的体验”中,我们将不再安全。

李安:我忍不住那股冲动,就像你在戛纳那篇文章称呼我为“一个破坏者”。我被“苹果”诱惑了。浮士德(Faust)和我谈了谈,最初我拒绝了,我说24帧就是天堂的栅栏,我们不要跨过它。但是我没办法阻止我自己。我们想要做120帧,但在实验的过程中我们遇到了许多麻烦因为没人知道怎么处理这个帧频。事实上,我们动用了在军事中使用的飞行模拟器来进行拍摄,没人用它来拍电影。我们是第一个尝试用它来拍摄动态图像并讲述故事的人。做电影需要太多的精力和投入,所以在我的信念再次飞跃之前我不得不做这个决定。回答一下你的问题,我们刚开始的时候并不了解120帧,我们考虑的是60帧2K,但4k随之而来,因为你能看得更加清晰。

当你想要尝试新鲜事的时候,你需要一个很好的理由去做这件事。我的理由就是:你可以感同身受这些士兵们的一切,包括肾上腺素,你清晰的看着他们回到达拉斯,看着比利·林恩被逼疯。我想我可以做一部电影,把中场休息与战争,还有这个男孩的整个旅程以及他回家庆祝感恩节时每个人都把他当英雄的感觉结合到一起。这将会是什么样子?这完全是受情感推动的。这个题材非常具有挑战性,这让我感觉到退伍军人最大的伤痛其实是一种我们反对他们的战争的感觉,即使他们回到了家乡,这种情绪还是一样。

他们无法与家人分享这种感觉,他们中的许多人也无法再回到日常的生活。而人们无法理解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这就是他们中很多人的事实。这不是现实但是是他们的事实。很多士兵要么就是回到军队,要么就是疯了。虽然不是所有人,但是他们中的大多数都面临这样的问题,这让我想到当我们进入一个新的媒介,新的面貌和情感的时候,我们将得到非常私人的感受。而那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这就是我认为这个介质和故事十分契合的原因,而这也让我十分兴奋能做这部片子。

李安在片场 |来自网络

Deadline:那你是从什么时候迈出了这一步飞跃,想要做120帧4k的呢?

李安:我们私下里做了120帧的测试,最终,在拍摄开始前的最后几周,我们看到了“完整的体验”。在当时,每秒60帧是我们的目标。我第一次看到60帧测试是通过詹姆斯·卡梅隆,当时他正在做他自己的项目。这让我思考,也许我们需要的并不只是48帧。我曾经认为48帧就够了,但是看来观众并不是很喜欢它(彼得·杰克逊在第一部《霍比特人》中使用了它)。

Deadline:我记得那些批评,你怎么看待他们?

李安:我认为这个发展方向是对的,但是人们还没有习惯。电影人想要尝试一些新鲜事物,但是困在了旧的电影格式和故事中。人们不知道要怎么评价,所以就说这像一个巨大的电视,其实这是很不公平的。这只不过是一些新东西。第二点,我认为在过程中你最好同时从电影制作的角度和观众的角度进行工作,因为观众会更容易适应。有了他们,我们的花费就会少很多。当我们看到120帧的时候,当我可以做一个更充分的实验的时候,我真的无法抗拒。既然我们不是一个大型的商业电影,为什么我们不尝试一下呢?

杰维斯:我们在2014年的10月进行了第一次实验。我们评估了摄像机和3D平台。在那时我们就知道我们需要做120帧,因为如果你做60帧的话我们的问题是,如何让一个不能做60的放映机做出24帧的版本?

李安:电视机有30。

杰维斯:因为24不能均匀划分进60,这意味着我们可以模拟,但是我们不得不用特效润色所有的照片来修复错误。你的电影中的每一个画面都将变成视觉特效,这会增加巨大的成本。

Deadline:你们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

杰维斯: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决定拍120帧频的原因。这都是从数学开始的,120是60的两倍,是24的5倍,所以在取舍画面或者平均画面时就很简单了,因为这样不用使用任何的视觉特效。这是一个后期处理格式的想法,但一旦我们决定用120拍摄之后,这到底看起来怎么样呢?我们的理论是,也许它看起来是从24跃升到48,而这会是很大的不同。从48到60就没有那么大的区别了。我们本以为这会造成收益递减,或者看不见什么区别。然后在拍摄前两周我们把它放在大银幕上,才意识到这将会是完全不同的。

李安:那不是一部电影。

Deadline:那是不是一个伟大的时刻?

李安:剧组都震惊了。就好像,我们怎么去拍这样一部电影?这就像所有我们做过的电影技巧、魔术,全都被抛弃了。那个时刻实在是太……

杰维斯:当时有很多苍白的面孔。

李安:死寂一般。没有任何的讨论。我们看见它之后,就走出去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人讲话,就是完全的沉默。

Deadline:然后呢?

李安:我们已经决定要拍这部电影了。当时的情况就是,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杰维斯:大家都回到了原点,从头规划。因为你能看见所有的化妆,能看见布景是假的。你能看见一切。

Deadline:所以虚幻的元素就消失了?我看过那些镜头,那就像我们现在三个人坐在这里一样没有修饰,完全的真实。

李安: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表演环节。在120帧的情况下怎么去表演呢?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台词,但他们如何假装他们做的一切都是第一次发生呢?

Deadline:所以与其说享受这个技术上的突破,听起来你的反应更像是,“我们制造了一个怪物。”你需要做什么调整?你提到了化妆。

李安:就算是60帧也意味着你不能再使用化妆了。路易莎·阿贝尔(Luisa Abel)在肤色上准备了几个月的时间,它们需要像婴儿一样被悉心照料。

杰维斯:他们的食物也被严格控制。

李安:她找到了一种硅胶的化妆品,因为我们发现它是透明的。你能看见一个人的精华所在。所以如果有人没睡好或者脸上有斑点冒出来,我们就可以用这个透明的硅胶粉底把它盖住。我确信未来会有人发明新的化妆品或者新的化妆的方法,但我们是第一个这么去做的人。除了不化妆以外,我们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Deadline:你的演员们对这些是什么态度?

李安:年轻的演员也许觉得所有的电影都是这样的。更有经验的那些,我感觉他们有一些紧张。我只是告诉他们,“相信我,你们不会有事的。”当他们被录用的时候,我们知道我们想要用120帧拍摄。但那时我还没在有演员的情况下看过它,就算是60帧也没有。我给他们说,“我可能不会使用任何化妆。准备好吧,你们对此okay吗?”而他们说,“没问题。”

Deadline:他们是不是都认为这是一部重要的实验性的电影?

李安:各种都有吧。我们可以像打了鸡血一样认为我们所做的事情是不同的,认为这是个重大的改变。我们可以告诉我们自己任何我们想听的事情。但最终你还是要意识到,这是一部电影。我们得拍一部电影。

杰维斯:虽然120帧把我们震惊到了,但我们看到的画面如此迷人,尽管我们说像是回到了原点,同时我们也认为,这太酷了。

Deadline:这和你拍《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感觉相似吗?

李安:不是的,因为《阿凡达》(Avatar,2009)在我之前拍出来了,所以这条路已经铺好了。拍摄《少年派》我几乎没有撑过来。那些水面,小孩,老虎,3D,那太难了。在当时还没有人在受控的环境之外使用3D摄像机拍摄。那是一部很大的制片厂电影,但实际是一部在3D下观看的艺术片。这一切让人畏惧,但旅程就是在这里开始。我选择3D是因为我不知道在哲理上怎么解读那本书。我认为我需要一个新的层面来对待少年派,对待整个理性的数字。而因为是3D,我不得不使用数码摄像机。但在那之前,我一直是胶片摄影的死忠。然后我意识到24帧的核心是闪光,而由于你看不太清,这样要减少闪光的话你需要打开快门增加曝光时间。而一旦你那样做了,你又会增加模糊感……

拍摄那部电影太难了,但它不仅活了下来,还相当的成功。它为很多事情种下了种子,而我开始对很多事情产生好奇。然后48帧的《霍比特人》来了。很难说我真的喜欢它,但别人说那就像看一台巨大的电视,这让我不太舒服。然后我看到了詹姆斯·卡梅隆的60帧测试,还有道格·特朗布尔在做的事情。

《少年派》剧照 |来自网络

到我们做了自己的测试的时候,我从来没看见那样的画面。如果不是为了《少年派》的话我不会寻求更高的帧数的,因为当时很难看的很清楚。那是第一次我开始思考帧数的问题。为什么是24帧?电影从第一天开始就是24帧。没有人问过为什么,我也没有。我们都是用24帧来处理。如果有模糊了,有闪光,那你就不拍那个镜头,或者你让它慢下来这样就可以看见它了。你渐渐学着把它作为电影制作的艺术来看待它。在我看了《少年派》之前我从来没有质疑过,但关于《少年派》我已经不能改变任何东西了。

在《少年派》之后我本来要用60帧拍摄关于穆哈穆德·阿里(Muhammad Ali)和乔·弗雷泽(Joe Frazier)的拳击片。我做了测试,也有了好的点子。我去拜访了道格·特朗布尔,他有一些用现有的投影仪就可以实现的东西。他有自己的一套方法,但那还处于测试阶段。当我拍摄电影的时候,当我自己用60或120帧拍摄的时候,你其实是没有任何经验的,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教你。除了试探和调研外没有任何学习可言。而且可怕的是这不是数学的问题。如果60帧的画面感那么强烈,那么可以设想是它两倍的120帧,以及4K和3D的8倍,那就是16倍了。

那样肯定会太过了吧?其实不是的。当你看见它的时候,你会知道它完全是另一种事物。你无法去计算,因为它自成一派了。在某个方面它其实让电影制作者们恐惧,但对观众来说我认为是很舒服的。因为肉眼是喜欢信息的,而在这信息量是很充足的。它的焦点更聚集,你可以看见更多的东西。你是可以应对它的,而同时它让你快乐和放松。你的肉眼在生活中会做出各种判断,但电影不是眼睛。这里有的是一帧画面,放大的自成一派的画面。但我们其实并不知道这一切。你必须看监视器才能看到这些,而监视器是每秒60帧的。它最高就这样了,而这只是高清的像素的一半或者三分之二。我只能在我的位置上,我的3D监视器上做判断。

Deadline:但你至少可以看到你的画面是你在监视器上看到的两倍那么真实吧。

李安:其实不是的。就像我说的,它是自成一派的,有着自己的化学反应。这和数学无关。它给你的就是不同的事物。更高的清晰度不代表更强烈的画面感。举例来说,一个人在24帧下演得很好,但在120帧下却看起来演得太过,或者太浅。在60帧的时候你以为同样的镜头在120帧和4k会是无法忍受的,但当你真的那么做的时候,它其实看起来更棒了。你能看见更多细微的差别。演员的表演虽然不一样了,但也很舒服。它就是有它自己的特点。而且因为我们没有任何经验,我们总是在猜测。

Deadline:如果我们现在看一部默片,我们会说,哇,每个人都演得有点过了。

李安:如果现在拍一部那样的电影,你是看不下去的。

Deadline:所以在120帧的时候你是怎么调整对演员表演的指导的?

李安:两件事。我们需要让它降一个调,然后再去丰富它。如果我们只是在降调,它会看起来很乏味,很肤浅,维度单一而且过于单调。

Deadline:那你怎么让你的演员用不同于他们习惯的方式表演的?特别是当他们都不知道120帧的画面会对他们的表演产生什么影响。

李安:我不得不给演员传输更多的东西。

Deadline:你怎么告诉克里斯丁·斯图尔特(Kristin Stewart)和范·迪索(Vin Diesel)用语言来表达你在寻找的东西?他们看见成片了吗?

李安:不,他们可能会惊慌失措的。但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我告诉他们,相信我,还有就是我们现在处在无人之境,你得支持这个做法。他们都是很好的演员,他们想要尝试不一样的事情。他们就是我想要合作的演员。我不像很多导演很给出很具体的指导,比如给你一个任务,你需要这样做然后我们能看到你这样的感受。相反,我给他们很多的潜台词。我只是给每个镜头更多的想法,然后看会发生什么。我们想看看他们的神情是否生动,而他们看起来就和现实生活中一样,并且非常真实可信。这比通常的电影表演要复杂多了。

Deadline:尽管你在一个镜头中导向我们的注意力,但是我们的眼睛还是会注意到它周围的一切,而它的周遭比通常的24帧电影里要更引人注意。当你的演员拍了一条很好的镜头,但是橄榄球球场那场戏里一个临时演员却做了一些让人分心的事,让观众的注意力离开了你想让我们注意的地方,这会让你有多沮丧?

李安:对我来说,这是很愉悦的事情。这不是关于焦点的问题。生活就是这样。在一个画面里,你还是知道应该看什么地方。我认为这一种新的电影制作,它对错误没有那么包容了。它是更无情的。对我来说,你看到那么多的事物是很好的。你看漫威公司,他们八个放在一起,做着各自不同的事情。我认为这是很愉悦的。我不认为这是让人分心的。

Deadline:为了安全起见你有没有拍更多的镜头?

李安:不行,因为这些拍摄都非常困难。因为我们不太确定怎么做,一个简单的镜头也是困难的。你只能不断去实验。可怕的是我们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搞清楚什么是错的,什么是不应该做的。我们都这么做了100年了。想想吧,我们现在才意识到需要纠正很多事情。这需要很多经验,经历很多恐慌,很多的不安还有很多的尝试。所以我们拍的很慢,差不多平均6到8个设置,因为每一条都非常困难,每一条都很宝贵。

我们得像战场上的士兵一样,没有任何的偷闲时间。你得从早到晚的保持注意力。每个镜头我都会排练,而且我会用一个镜头拍每一场戏,甚至是在拍摄之前。我们会在早上跟核心的剧组成员开会,强调我们需要警惕的方面,以及某些情况出现时应该怎么去安排。我们需要更努力的工作,并且更加的谨慎。我们的肾上腺素在消耗,就像战场一样。我总是给他们说,陆军的强大是一回事,3D高帧频的强大是另一回事。记住这一点!(笑)

Deadline:灯光方面有什么困难吗?你可以在夜晚拍摄吗?

杰维斯摄像机需要更多的照明,因为我们是在更高的帧频下拍摄。

李安:是f/3.5……

杰维斯:2又1/3。这仍然让ASA(译者注:胶片感光性能指数)从800降到了160.

Deadline:那通常你的2D电影是多少?

杰维斯:大多数数码摄像机的评级都是800。所以摄影师们都习惯比他们3、40年前使用更少的灯光了,因为当时的库存胶片是很慢的。现在,你需要把那些很大的灯光带回来。另一方面,由于我们是在120帧下拍摄,所以我们得测试所有的灯光以保证它不会闪烁。所以我们测试了所有独立的灯光设备,所有拍摄地的可用光。

李安:想象一下一个橄榄球场的灯光。

杰维斯:为了找到一个不会闪烁的视频墙,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拍摄它们。这涉及到很多的元素,所以给这个项目增加了很多的准备工作。

Deadline:如果灯光闪烁的会发生什么?

杰维斯:那它在银幕上就会闪烁,这是我们不想要的。这对观众来说是很分散注意力的,所以我们在技术上必须要找到能给我们每一种灯光的事物。它们能给我们提供足够的灯光,然后让约翰(John Toll)能够在狭小的空间里用它们来照明吗?我们并没有无限的预算。我们只有49天的拍摄时间,所以我们不能花很多时间去打光。这方面会带来很多的问题。我们最终还是做到了,并发现了很多有效率的事情,这让我们在ASA方面能走一些捷径。只有每个人都保持开明,并调整他们所做的,这个就没有问题,因为每个部门都在某些方面需要改变他们工作的方式。他们不得不客观的观看样片或者测试素材,然后说,这太让人失望了,这不是我所期待的,有些地方也没有按设想那样进展。他们得学会说,我能做什么去纠正这个呢?让它变得更好呢?

李安:很多对话就变成那样了。这就像回到电影学校一样,重新学习怎样拍摄电影。而这些人可都是一流的职业电影人,他们干这一行已经很长时间了。

杰维斯:这一开始是有些可怕的,但之后它变得让人充满力量,而他们对此都很兴奋。他们因此可以做一些新的尝试,而不是重复做着同样的事情。

李安:我让约翰用不同的方式打光。它得看起来有趣,自然,但你得更进一步:如何让它在3D下也很有趣?怎么让细节成为新的美感,而不是仅仅制造阴影?和表演一样,很多时候你是能看见的。约翰不得不把打光做到极致,或者找到其他办法来解决一个问题,让它看起来很有趣。这是很有挑战的。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片场|来自网络

Deadline:抛开困难不说,当你的演员们调整他们的表演来适应这种新的技术时,什么让你最为欣慰呢?

李安:他们只需要有争取的态度,然后根据他们所笃信的东西来表演就行了。他们需要挖掘得更深。不是说我们过去没有精湛的演出,有的,但这次他们得根据帧频来调整他们的表演,就像是转换到舞台上一样,或者过去拍摄黑白电影和默片一样。它们都有各自的特点,这和闪烁不停的电影一样的。但现在,我们有了这个新的东西。我不会说谁比谁更好,但这是新的事物。你不能假设你做得很好,你得找到你的方向。这就好像如果一个摄影师擅长拍摄普通电影,这不代表他就擅长拍摄3D。

Deadline:你最终和你打算拍摄120帧时的想象有多接近?

李安:这很奇怪。你的想象根本不重要,因为现在不一样了。它就是新的事物,而你需要去正视这一点。我不知道观众会怎么看待这个。会不会跳跃得太超前了?会不会太这个太那个了?这最终取决于人们怎么看待3D,特别是在这种清晰度之下。人们的态度会和24帧的2D不一样。他们有自己的看法,会有更多的分歧,而我对此表示欢迎。我认为电影就应该这样。如果没有任何两个人带着同样的情绪离开电影院,那是最好不过的了。我认为人们会觉得这个很不一样。人们的反应都是不同的。这可能是文化的原因,也可能是我们的眼睛造成的。

杰维斯:你完全不知道该期待什么,而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没有你刚说的那种预想。如果你想像给从来没有看过电影的人放映一部影片的话,他们不知道该期待什么。这和那样的情况差不多。只要他们保持开明,然后不要期待这和他们一直所看的一样,那就够了。普通的电影的确能带来一种舒适感。比如说我的女朋友,你放一部电影,然后20分钟之后她就睡着了,因为她很舒服。但这部电影不是这样的。

Deadline:你想要电影界看到这部电影然后欢迎各种可能性。一间电影院得花费多少去安装这些技术设备才能让观众获得最“完整的体验”?

杰维斯:展示的时候有很多问题。要把我们称作的“完整的体验”放进一个放映厅里在当下是非常昂贵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制作了其他版本的原因。对一个35英尺的屏幕来说,花费差不多在100万美元,这在目前来说肯定是非常夸张的。我们的感觉是,这就是我们设想的未来的样子。我们知道那些放映厅不会在明天就变成这个样子,这不现实,但这是我们传递给其他行业内人士的信息。会有一些放映厅是可以播放这部影片的。看看再做评论吧。如果你认同这就是未来的样子,那么我们就需要所有人都齐心协力。我们不会明天就达到目标,但10年后我们是有可能的。

Deadline:我们总是听到说看电影在走下坡路了,因为人们可以在流媒体设备和电视上看到一切。这可不是什么类似3D和彩色化的小把戏。这感觉像是独立的事物,是只属于电影院的经历。你当初特意考虑过这个吗?

李安在我看来,人们不再经常去教堂、寺庙和清真寺了。但我们需要去电影院这样的“寺庙”里。然而现在我们可以在iphone上看电影了,所以我们去电影院已经没那么兴奋了。我认为我们做的这些可以帮助我们回到“寺庙”里。不是每部电影都能经受这种画质,这种不同的电影制作心态,这种不同的经历。但这会慢慢改变的,我们刚刚迈出了第一步。我认为这是数码电影的新的开端,一种我们的参与度完全不同的新的影像。别人可以继续做那些寻常的事情,而这就会形成两条道路。也许这是新的太阳马戏团(译者注:Cirque du Soleil,世界最大的马戏团制作公司)。我不认为你可以说,我可以就在电视上看这个,不用再去经历这些了。因为在我看来,这是“寺庙”的所在。

Deadline:令人意外的是,现在大多数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虚拟现实上,你可以戴上眼镜然后不管你向上看向下看,甚至你的背后,你都能看见各种画面。

李安:有人让我比较过这些,而我给的答案比较粗鲁,因为在我看来这有点可笑。我说,“我是一个电影人。我相信我的虚拟现实比你的要好。”那人听后有些尴尬,而我也不得不道歉。但这里面是有一些事实可寻的。我认为有人得去做牧师的那些仪式上的工作,然后人们才会去参与。这种模式从人类文明的第一天就存在了,从洞穴人用火把记录他们怎么捕猎了一只狮子开始。人们聆听,然后进入那个幻想的世界。那种故事讲述从第一天就存在了。我认为有人会给你他的故事版本,然后你在那个基础上发挥你的想象。这就是影院,不是虚拟现实。也许这两者会结合在一起。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可以互相帮助。但我认为,在固定的框架里,我通过摄像机的移动和剧本设定来决定什么是虚拟现实,这种形式是不会消失的。

Deadline:如果这部电影要有所作为的话,那些硬院必须得参与进来,在《比利·林恩》末尾你感觉如何?

李安:我想再试一次,对于这部电影我们有很多种选择。商业上,有两个流行的版本,一个是60帧、2K、3D,另一个是12o帧、2D,看上去视觉效果也很不错,我特意为这些版本做了整修。还有一个杜比版本,虽然不是4K但仍然很美,在2D和3D下我们选择了120帧、2K的版本。

Deadline:你能解释一下2K和4K之间的区别吗?

杰维斯:这是分辨率,我们都很熟悉电视机、一些HD或4K的分辨率了。很多业内做技术的人员都觉得2K和4K其实没有太明显的区别,不过我们发现在3D的环境下就截然不同了,你在看3D版本的时候那种差别比2D更明显。原因是我们看3D的时候搭配立体声,在一个监视器或大荧幕上看,你的大脑接收的信息在深层实际是有各种美好的细节连接起来的。不同于关注边缘或特定的东西,你的大脑是在关注质感。这些文本的图案被匹配起来,从一只眼睛传到另一只,然后进入大脑深处。所以4K给了你四倍于2K的像素,因为它的长和宽都是2K的两倍。这意味着获得了太多的细节,而且深层更加细微,效果自然多了。

李安:它会转化为你脑中很清晰透明的画面,这很难形容,不过你看到就知道了。

Deadline:它消除了我们现在看电影时的那种分离感?

杰维斯:对的,分辨率的敌人实际上是低帧频。帧频越低,动态画面越模糊。只要你把摄影机调到24帧,整个画面会变得模糊,你还能辨认出人物的脸的唯一原因就是摄影师的镜头一直跟踪着那位你盯着看的演员。如果他们没这么做,你是看不到演员脸上的表情的,因为都模糊了。帧率达到120后,每一个画面只有一小部分24帧的模糊,所以这些画面看起来非常的锐利,你看到他们的速度是很快的。

所以现在移动的模糊基本上消失了,我们展现的是充满细节的画面,比你每只眼睛捕捉到他们的速度更快。他们全部融入进了你视网膜的内部。这意味着你也看见很细小的东西,比如我们第一次看到120帧的测试镜头,一个女孩掀起她的上衣,另一个人碰了一下她的肋部。我们在低帧率下看了很多遍,在看120帧时我们突然间发现,在别人碰到她之前,她的肋部在颤抖。你可以看到某人的脸……在特写的时候看到面部肌肉抽搐的细微细节、眼球的运动之类你之前在24帧从没见过的画面。

李安对我来说,这触动到了内心,那种真实的感受。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但是你看到了更多。

杰维斯:这给你一种我们从未体验过的即时感和亲切感。这就好像那个人就坐在你的对面,但现在这种感觉更强烈了,因为对面那个人在银幕上是巨大的。

Deadline:所以有多少影院能提供“完整的体验”的放映?

杰维斯:肯定很少,因为设备太贵了。这样的高配置版本意味着我们可以压缩到低码率版本,在常规影院以尽量接近原素材的画质播放。我们可以在大部分影院播放60帧的3D版本或120帧、2D、2K的版本。这些版本都可以接近最高版本的体验,虽然达不到,但那种亲密感非常接近了。

李安:这是关于影片怎么展开的问题。这不是一部包含表演和场景的普通电影。它有它自己的气质。这非常具有挑战性,不过也正是电影制作有趣的地方。我们不是在做一份工作,我们是在尝试发掘一些让你感觉鲜活的东西。走到那一步你会经历很多困难。我只是希望人们保持一个开放的态度,这是第一部电影,不会解决所有问题,得到所有答案,但我们尝试了。我相信它是非常具有可看性的,我为此非常骄傲。我们让它变得可看而且我认为我们能走到这一步是一个奇迹。这是一次很大的跨越。

我还想在这个领域继续,幸好我们经历了这一切。我想拍那部拳击电影,为此解决了一些问题,不过电影里还有一些其他挑战。这部电影的预算很高,里面还有动作场面。你不能在拳击台上真正的表演。如何让拳击看上去真实可信,让你感觉真的被乔·弗雷泽打了一拳一样呢?想象一下阿里看见弗雷泽带着恶意向他走来?或者你是裁判,看着他们两人,你是什么样的感觉?我想我们现在算是完成了一半的拼图。

我还想声明,我认为这种媒介在你观看面部多于动作的时候是最有效的。这是我们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事,研究彼此的脸。我非常渴望能说服人们3D应该是关于面部而不是动作或奇观的。他们认为3D就是动作或大场面,也许是一部太空电影或者一部卡通。我不同意这样的观点,我认为3D最大的优势就是观察别人的脸。当你获得了细节,你得到的信息就是不同的。我认为最值得的事情就欣赏这些脸。

Deadline:当詹姆斯·卡梅隆拍摄《阿凡达》的时候,他向一些顶尖电影人展示了3D的可能性。除了在纽约电影节(NYFF)上向导演肯·琼斯(Ken Jones)展示之外,你没有给其他任何人看过。你希望这部电影能向电影人传递什么?向很难吸引观众进影院的展映机构传递什么?现在的观众在家用各种各样的设备观看他们随时想看就看的东西,但怎么告诉他们在电影院能看到一些他们在家看不到的事物?

李安:老实说,我希望能吸引一些电影人去做他们自己想做的事。我们中国有句话叫:抛砖引玉。我希望有人看到这部电影然后用它做一些更好的东西。我的自尊可能会受到一点打击,我喜欢听到对我作品的赞美,但这一次我们只是在尝试发掘一些新的东西。像你一样的人把舞台搭建好了,并告诉了全世界,那这是很重要的事,我可以说,看吧,请保持一个开放的思维吧。这是很有必要的,因为我们这次可能跳的太远了。不过最终,我们不想孤独地在这条征途上前行。这太难太孤单了。我们希望人们加入进来。电影变得如此的出色是因为人们在看,之后他们又去制作电影。我希望人们看到这部电影之后说,让我给你展示下我能用这个做到什么。我可以做的更好。我希望一些人能被启发到,但我不敢奢望每个人都会这样。

Deadline:电视或家庭影院能复制你刚才想我展示的吗?

杰维斯:最高级版本不可以。

李安:接下来的10年、20年也是不可能的。所以这也许能把人们重新带回影院,我希望如此。


|翻译:bobo/潜行者/树懒
|校对:潜行者 @迷影翻译

Mike Fleming Jr

美国著名电影网站Deadline编辑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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