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用那样悲伤的目光 看着我
虽然是已逝去的日子
但并不会被忘却
——山之音乐队《透过窗外想起久远的事》(电影《春梦》插曲)
从“三人行”到“春梦”
《春梦》(춘몽,2016)讲述了三个并不普通的男人与他们共同的女神——酒馆女主人艺礼之间的故事。
乍看剧情简介或许会想到洪尚秀,以为是类似《我们善熙》(우리 선희,2013)一样的情感小品;片中“三男一女”的设定,也能够与韩艺礼(한예리)今年的新片《最坏的一天》(최악의 하루,2016)形成对比。但实际上,《春梦》所裹藏的信息远比男女之情要复杂和厚重。因为张律永远是张律,他是中国的朝鲜族,是中文系出身,是客居异国的导演,最重要的是,他始终在从自己的生活出发去讲故事。这也意味着在地缘文化背景等影响下,他的故事也注定有些不同。
电影整体预算为150万(人民币),仅用了22天便完成了拍摄,包括韩艺礼在内的主演全部零片酬以本名出演。饰演三位男主的梁益俊(양익준)、朴庭凡(박정범)、尹钟彬(윤종빈)是韩国独立导演。其实最先定下的卡司是这三位,就像“下次见面吃个饭吧”一样,剧本还没定,张律就与他们约好了要一起拍电影。所以“春梦”原标题为“三人行”也与此不无关系。
韩艺礼曾经在《海雾》(2014)中饰演过一位偷渡去韩国的朝族女人,展现了延边的朝鲜语口音;她也出演了张律去年电影《胶片时代爱情》(필름 시대 사랑,2015)。张律称韩艺里身上有一种自己家乡(延边)的感觉在。但在《春梦》中张导却并没有让她讲延边方言,而是十分正常的首尔话。毕竟这个人物读中学时便来到了首尔,随着时间流逝她变得也像一位本地人。导演意在表现:即便她说的是与常人无异的首尔话,身上却依然有着不同的特质。
除了三男一女外,片中还加入了一位tomboy人物珠英。新人演员李珠英(이주영)在现实中足球也踢得很好,片中出现的摩托车正是她自己的,她每天开着摩托车去片场。这些都被张律导演直接放在了电影中,并赋予了人物对诗歌的爱好,如此完成了设定。
最初电影标题是“三人行”。拍摄期间发现似乎成为了“艺礼的电影”,所以才决定改标题。三男一女作为一个整体的组合多少有点梦幻,再加上导演对自身居住的DMC(数码媒体城)附近环境的感受,以及恰逢春天的拍摄,便定下了这个颇具文学性的标题——“春梦”。
人物:探寻出口的异乡边缘人
三个男人走在一起时,梁益俊说,“你、他、我,我们都是loser。”
尽管用“loser”来定义这出小品中的所有人并不恰当,但《春梦》的主人公们确是主流社会的边缘人物。
益俊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小混混,一身痞气;庭凡是被拖欠薪水的脱北者,内向寡言;看起来呆头呆脑的钟彬则患有癫痫症。钟彬的房客便是他们共同的女神——艺礼,生于延边的她中学时代到韩国寻父,如今边照顾瘫痪的父亲边经营小酒馆。
三个问题男人对艺礼穷追不舍,相互争风吃醋。艺礼更多地视他们为近邻伙伴,对感情不置可否。于是梦幻般地,四人的关系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最坏的一天》中,韩艺礼过分聪明,周旋于三个男人之间摇曳不定。《春梦》却完全无关感情的选择,因为在限定空间的背景前,在边缘社会的日常里,他们几乎无可选择。
被问到理想型时,艺礼说喜欢“身体和精神都健康的人”。这不仅将她的三个追随者排除在外,同时也透露了她对正常生活的企盼。瘫痪的父亲于她是难以逃脱的道德责任和束缚,若没有父亲,她或许能够去寻求新生活。所以最后她去看养老院,也有思考自己的未来。从祈祷的旁观者到实行者,信念曾给予过她生存的勇气。
益俊的朋友说服他去做违法勾当,“这里的朝鲜族几乎都做这个呢!”从最初愤怒且不耐烦的拒绝,到自我妥协去与对方谈论,再到后来对艺礼说“我之后可能手头会有余裕”,这种转变也暗示着他的确作出了选择。即便出口背后也是穷途末路的宿命,大概也胜于沉沦困顿的现状。
在脱北者庭凡身上呈现了追讨工钱的社会性议题。原来的他固执地对前老板金义城的轿车鞠躬,试图让对方改变心意,最后却险些被逼上了持刀讨薪之路。申敏儿饰演庭凡的前女友,两人同虽为脱北者,但外表出色的她跻身主流社会,踏入了貌似更光明的未来。
同样倾心于艺礼的珠英是片中最接近正常人的角色,只是同性恋身份在她和主流社会间划出了一道隐形界线。目前韩国社会对于LGBT人群的认同,仍旧处于边界之上。电影中的水色洞与闹市隔绝,珠英踢球、写诗,偶尔见义勇为,活得自由自在。在艺礼看来,珠英关于出走的愿望遥远而天真。
空间:水色洞与上岩洞之间
如同情景剧一般,电影的空间背景主要在水色洞和上岩洞。两区域虽然被一条地下通道连接,但一路之隔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张律导演就住在上岩洞的DMC附近,电影中出现的韩国电影资料院(KOFA)也位于这片区域。此处集聚了MBC、KBS等多家电视台,也是媒体人经常出没的地点。在导演看来,这里并非生活居住之处,人们的表情如同僵尸,上班下班十分匆忙。
路对面的水色洞则相反,是一个旧式的充满人情的小社区,在人们的脸上能看得到喜怒哀乐。张律平时经常到水色活动,相比DMC,他更喜欢水色洞人与人的关系以及传统生活的气息。
电影中,居住在水色洞的艺礼和三位大叔穿越通道,到上岩DMC的资料院看电影。它和北京的电影资料馆很像,都由政府资金支援,经常上映独立艺术电影和优秀外片或举行影展。这里的主要观众是关注艺术电影的人,朴赞郁导演偶尔也会作为普通观众来看电影。与北京的小西天不同的是,资料院上映的电影大都是免费的。
而这一点也被放进台词中调侃,益俊带着对“免费电影”的嘲讽,在影厅又骂又笑,营造了一场幽默闹剧。于是这四位观众最终不得不被请出了影院。
艺礼说,“我喜欢电影。”大叔们说,“我喜欢艺礼”。四人作为一个整体出走水色,到路对面的主流世界去,做一件本来无比正常的事,最后却以荒唐收尾。
在去影院之前,艺礼与大叔们曾在水色洞的高楼顶层喝酒,望着路对面高层建筑鳞次栉比的DMC感叹。益俊说,“我死都不想去那边。”一个孤儿院长大的小混混,与在DMC工作的媒体人世界似乎毫无关系,他对此也毫不关心。后来,他还是去了。只不过突破现实中的空间界限,以边缘身份去接触主流社会的审美和规则,注定会带来排斥反应、格格不入的异质感。这也是这场讽刺喜剧的悲剧性来源。
情节:荒诞与绝望的生活交响
《春梦》并非一部困难的电影。市井化的台词与谐谑的情节实现了与观众的良好互动,观看过程中始终笑声不断。带着超现实色彩的荒诞模糊了真实与梦境的边界,呼应了“梦”的主题。而荒诞情节的喜剧性,与边缘人物生活的绝望感几乎是同步的。
起初艺礼遇到在柜中祈祷的老奶奶,被吓了一跳。后来她去看命,看养老院,还被益俊嘲笑购置大量保险。貌似她已经接受了无可奈何的命运,自己也成为了从柜中走出的祈祷者,对益俊说别做傻事,好好生活。如果柳演锡饰演的陌生男子最终没有出现,或许这种平和并不会被打破。
韩艺礼在小酒馆跳起了舞,男子也加入进来,然后匆匆而去。曾被存在手机中的理想型意味着生命中的某种期待,而当他真正来到面前,这种如梦似幻的情境也引发了剧情中的情绪最高点,结尾处电影从黑白到彩色的变化,又是一次关于梦和现实的实验。
符号:异国语境中的中国色彩
作为中国人(尤其在韩居住过的中国人),看张律导演的电影时常会发现惊喜。当剧情片从地缘主题切换到边缘人物生活,依旧能够在异国语境下阅读出符号化的中国情愫。
《庆州》(경주,2014)中的申敏儿是孔子的后人,家中挂了幅丰子恺的画。她向朴海日请教“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的含义。《春梦》中来自延边的艺礼则挂了故乡天池的风景照在房间,读的书与中国有关,她所开的酒馆名字“故乡•酒幕”,也隐隐传达出了异乡人的情绪;而某个宁静夜晚突然吟起的《静夜思》,似乎要比《庆州》里的那曲《茉莉花》更高明。三男一女平素的嬉笑怒骂常态,在唐诗与月色中得到了沉淀。
在艺礼与珠英的对话中,很多是关于天池的内容。所爱之人的故乡,未知国家的风景,并且是传说中有好运气才能目睹的风景,珠英对天池的梦想让她坚决地想“去了之后就不再出来”。
《春梦》中再次出现了算命人的角色,加上《庆州》中的算命人,很容易让人想到基耶斯洛夫斯基“蓝白红三部曲”中丢瓶子的老人。老人只是从侧面映射了主人公的人生态度,并联系起“三色”的世界;算命人的角色则直接参与了电影情节。《庆州》在真实与幻境中虚晃了一枪,《春梦》中算命人甚至预言了主人公的命运。八字命理是来自中国的文化,尽管现实中的韩国塔罗命理更受年轻人青睐,但这两部电影的主角都与中国有密切联系,若是让他们去看塔罗反而可笑了。
此外,《春梦》中的人物也谈起了中国功夫片,还调侃了“成龙是韩国人”这种颇有中国观众基础的市井段子。段子的来源是“不动产中介的大叔”,既生活化又荒诞。作为中国人看到此处实在忍俊不禁,想起自己与韩国朋友也曾聊过几乎相同的主题。很明显,张律导演的电影总是发源于自身生活,对于“中国人和韩国人去看电影时会聊什么”,他太过了解。
关于脱北者讨薪的情节亦是如此,作为创作者张律最先考虑到的并非社会性的问题,而是人物所在社会的质感,以及人物的真实性。
由于开幕片是露天放映,在音响和投影上效果与影厅仍有差距,但可以看到《春梦》与观众的对话是成功的。放映临结尾时,场上忽然飘起了细密的雨丝。映后观众们在雨幕中四散而去,也赋予了电影如标题一般恍然如梦的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