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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格达诺维奇谈莱昂内

Director/screenwriter Orson Welles with actors Peter Bogdanovich and John Huston on the set of “The Other Side of the Wind” in the early 1970s.

一个我认识的美国演员曾与一位俄罗斯舞蹈演员有过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尽管他们都不会说对方的语言。从他们开始能听懂对方的话开始,田园牧歌的爱情便立即结束了。

在塞尔吉奥·莱昂内与我之间的语言障碍导致的后果不完全一样,但可能,如果从一开始我们能相互听懂对方,我可能对罗马的回忆就没有那么美丽了。

我们那是在1969年岁尾。莱昂内,意大利面西部片之父和超大特写的大师,通过联美公司,请我指导他制片的第一部电影。联美向我承诺可以对第一稿剧本进行较大修改,而莱昂内只是做制片工作,而且会让我按照我的意图来拍摄这部片子。

考虑到这种去意大利免费旅游地可能性——我当时还没去过意大利,考虑到我有一年没拍过电影,我有三个计划都打水漂了,而且我将成为父亲,我怕再次开始影评生涯,——我接受了这个片子,但没什么热情。在那时,塞尔吉奥还没有络腮胡子,而且他可以说其貌不扬,中等偏上的个头,穿一件羊绒套头衫,显露出他发福的肚子,有点能说。他到罗马机场来接我,带着罗马皇帝那种友好处理某件值得尊重的事务的尊严。在接下来的几周里,我证实了这个第一感觉。塞尔吉奥真的想让我把他看做一个伟大的导演;他没能向我证明这一点,这也是为什么他的合作者总是与他同样重要。

他的电影中只有两部让我喜欢,我很难说谎:在一段时间里,我曾经试过用我自己说话的方式来表达我对他的敬意,而不是我所说的内容。

吕奇亚诺·文森佐尼(Luciano Vincenzoni),莱昂内最好的两部电影的编剧,被聘过来为这部电影帮忙,尽管他同时做翻译、中间人和编剧,但我们的合作很愉快。与其他人相比,文森佐尼是理想的意大利人(人们可以把他作为旅游业的新奇东西引进来),富有魅力、和善、热情并充满幽默感。

出于某种我无法理解的原因,文森佐尼真的希望我来拍这部电影,甚至超过了我自己。他试着让我相信他是塞尔吉奥的外交官。我们的会议一般式在上午十一点开始,我要用一个小时到文森佐尼家去等塞尔吉奥。到下午一点时,塞尔吉奥来电话说他要迟到了,让我们可以先去吃饭。我们三点钟回来,塞尔吉奥四点半到,然后我们一起工作两个小时。

一般这些会议都是从我对影片题目的批评开始,那时候,片子名叫“趴下!你这蠢货”(Duck! You sucker),塞尔吉奥说这在美国是非常流行的口头语,而我则回答说我从没听说过。我敢确认塞尔吉奥开始认为我不是个真正的美国人。不论怎么样,我们用了很长时间来讨论情节。塞尔吉奥每次开始一场新戏,都要用上一串儿英语,以一种戏剧化的方式:“Two beeg green eyes!”(两只大大的绿眼睛),所以他每次开始,都会用手做成画框摆在眼前,以表现人们在银幕上看到的东西:一个我非常容易就能想象得到、在他影片里至少出现二十几次的场景。他继续说:“Cut!”(停!)“一双脚向前走”,我们所有的注意力就集中在这双小心翼翼前行的脚上,他则模仿马刺的声音说:“Clink!clink!”(嘀呤!嘀呤!)之后他吼道:“Cut!”(停!)然后,他的手突然拍在跨上:“手握住枪,Cut!”之后,他再次快速用手在脸上摆起画框:“Two beeg green eyes!”(两只大大的绿眼睛!),之后以此类推,直到开枪,他才会坐回到椅子上,很疲惫的样子,因这种创作方式以及差不多是吃饭的力气而喘着粗气(在意大利,尤其在塞尔吉奥家,在一天之内的任何时候,吃饭总是很早)。他和文森佐尼看着我,等待我的反应,从会议一开始就被一种伪装的热情包裹着,但很快就转变成某种特别像愤怒的东西。

我总是相信他是一个决定如何拍电影的导演,但我怕塞尔吉奥会强迫我忠诚地完成他展现的那些戏。终于在一个充满火药味的下午在塞尔吉奥家里爆发了(有时为了不用等上他六个小时,文森佐尼和我会坐一个小时的汽车到他在罗马附近的家里去)。塞尔吉奥刚开始“Two beeg green eyes!”我打断了他,我请求他跟我探讨剧本而不是镜头,而且不论怎样,我不喜欢特写镜头。当这句话被翻译过去时,我看到塞尔吉奥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失望和惊恐的表情。停了好长一段时间后,他说:“如果您不喜欢特写镜头,可否用一种谦虚的口气对我说说——您喜欢什么?”我回答他说:“我喜欢全景镜头。”

在回来的汽车上,文森佐尼摇着头对我说:“你疯了,他把他全部的事业都建立在特写镜头上,而你对他说你不喜欢特写镜头。我感觉你根本不想拍这部电影。”

我记忆中最好的一次开会是从塞尔吉奥的隆重登场开始的(迟到了六个小时),他告诉我们别忘了我们正在拍的电影是一部关于耶稣基督(Jesus-Christ)的电影。我相信是法国影评人和美国先锋派电影评论家暗示给他这一点的,比如说尝试在《西部往事》中暗暗运用一些宗教象征。所以,最少每周一次,文森佐尼和我必须听他给我们解释为什么《乌龙英雄》中的爱尔兰人是耶稣的比喻。实际上,是文森佐尼才必须听,因为这些报告都是用意大利语,在一句话或两句话之后,他就放弃给我翻译了。一般来说,我会把一只手扶在额头上,装作思考的样子,以掩盖我偶尔会长时间闭上的眼睛。最终文森佐尼把塞尔吉奥带回到地上,谈话才继续下去。

最美妙的时候是塞尔吉奥表演他钟爱的墨西哥匪徒在屁股上点燃火柴的戏。塞尔吉奥格外喜欢瓦斯点燃瞬间的声音,然后是看得见的火柴与看不见的瓦斯相遇时的声音。在表演完这个细节之后,塞尔吉奥都坐在椅子里显得筋疲力尽和伤心,他摇着头,很遗憾不能拍出这场戏,但威胁我们至少要拍一下。

如果有一天我们都在做这种事,第二天,我们不可回避地要听到对影片之宗教含义的解释。

我是十月离开的洛杉矶,考虑到至少要留在国外直到四月才能拍完影片,我圣诞节时回家了。我对联美公司说,这是一部莱昂内电影且应该让他来拍,况且发生了这么多的事,而且还是莱昂内先去找一个意大利青年导演来试图取代我。真诚点说,我相信塞尔吉奥是在我离开时决定辞退我的,因为他从此以后认定我会用全景镜头拍完整部片子。

无论如何,在莱昂内给那个取代我的意大利导演发电报的两个礼拜后,罗德·斯泰格和詹姆斯·科本拒绝接受这种情况,而最后,是塞尔吉奥拍了这部片子。

当塞尔吉奥给那个没有多少经验的意大利青年导演打电话并让他拍亨利·方达的《无名小子》时,同样的情况再次发生了。不多久,他就不得不介入到影片拍摄中来,我估计这正是他想要的:如果影片没拍好,他可以借口说这不是他拍的,而他可以丢下更加重要的题材,介入进来并处理一些他能处理的东西。换句话说,正是我四年前所猜测的那样,他对我缺乏信任。

当很多影评人和观众对你喝彩时,你不要真的相信。在某些时候,人们能发现真相的想法是难以接受的,你宁愿相信面对失败,而不是你真的行。如果这种有点武断的观点是正确的,我对此感到痛心,因为莱昂内是一个杰出的导演。我跟他在一起的经历只能证明导演和导演永远不可能一起工作。导演,就像梅勒所说的那样,是一项独裁的工作。

而《乌龙英雄》呢?在刚上映时,它没获得极大成功,名字很快就被人改成“为了一小把炸药”,但这解决不了问题。法国影评人很喜欢这部片子,无论如何,就像很多影评人一样,我除了影片中严肃的部分之外,挺喜欢这部电影。如果那些部分要是莱昂内自己来演的话,一定会非常精彩。


|本文于1973年9月发表于《纽约客》(New Yoker)杂志,摘译自意大利影评人Oreste De Fornari的《塞尔吉奥·莱昂内》(Sergio Leone)的法文版:Sergio Leone, Oreste De Fornari, Gremese International, Paris, 1997, p.139-p.141)

|本文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出版的《莱昂内往事》一书,由译者李洋(大旗虎皮)独家授权迷影网网络首发

Oreste De Fornari

意大利著名电影评论家、作家和电视编剧。拥有热那亚大学的现代文学和政治学学位,出版了关于迪斯尼、塞尔吉奥·莱昂内等相关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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