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个喜欢肮脏故事的老头子罢了”。
将人物推向灰暗深渊 朴赞郁的暴力美学
我第一次看朴赞郁的”复仇三部曲”中的《我要复仇》时,忍着视觉上的不适和心理上的惶恐,看了四十分钟,在看到小女孩的脸从河底慢慢飘过时,我终于关掉了这部电影,重新打开了是枝裕和的《回我的家》,来安抚一下自己收到惊吓的神经。
其它导演相比,朴赞郁的作品总有些旁门左道的意味,导演朴赞郁更像是练了邪教武功的江湖人,招数出的不伦不类,却总能打败对手,在江湖上树立起自己的威望,别人提及他时有爱有恨,爱的人爱极了他的坦诚和峰棱,恨的人也恨极了他渗入脊骨的冷漠和凄惨。
且不说观众的恨,就连朴赞郁的作品本身都时常弥漫着一股恨意。”恨”一字在韩国的语义中意味着悲凉,这个面积狭小的国家遭受过太多的欺辱和压抑,但从来都无力抵抗,只能把无尽的恨意压在心头,最终变成无力回天的悲剧。于是《我要复仇》《老男孩》《亲切的金子》复仇三部曲中,恨一字贯穿始终,恨是始作俑者,让角色们有意无意的制造出阴暗的杀人事件,最终留下一个个悲情的结局,让观众找不到恨的源头,却迷失在这种恨意中难以自拔。
电影《我要复仇》讲述的是聋哑人阿游和得了肾脏绝症的姐姐相依为命,因为家境贫寒,阿游决定卖肾来给姐姐筹钱救命,但没想到自己遭遇了诈骗团伙,白白被割了一个肾,所有的钱也都被骗走了,同时,自己还被工厂的老板开除了,家里没有了收入来源,于是在女友英美的怂恿下,阿游决定绑架老板东劲唯一的女儿来要求赎金,为姐姐治病,在绑架小女孩的几天里,一家人对她极其好,阿游也很喜欢这个孩子,但姐姐无意中知道了绑架这件事,选择了自杀来为弟弟减轻负担,看到姐姐在浴室里自杀后,阿游极其悲痛,他把姐姐埋葬在河边,但在河边时东劲的女儿也坠入水里被淹死了,得知自己孩子死去后,东劲开始了对阿游的报复,阿游最终死在了东劲的刀下,而东劲也死在了为英美报仇的复仇者们的刀下。
这样一种环环相扣的复仇情节,一步步的推动着剧情的发展,电影里高潮频频,剧情反转迭起,观众永远猜不到谁是真正的赢家,或者说,在这部电影里根本没有赢家,只是一段三角互绕的人物关系,他们都在失去中得到仇恨,毁灭仇人也毁灭自己。
《我要复仇》是”复仇三部曲”中寓意最为赤裸的一部电影,它抛弃了《老男孩》里”神话”般的主题和《亲切的金子》里那份虚伪的梦幻般的美好,而是将电影镜头投向两个绝望的家庭,阿游的姐姐和东劲的女儿都承载着一个家庭的希望,当家庭的希望破碎时,人性展现出的恶极端到令人发指,韩国社会里的阴暗和冷漠也在这一刻变成沉默的凶手,不动声色的将他们逼上绝路。
这就是朴赞郁所展现的,他的故事中常常表现出极端的暴力手段,让人承受着视觉上畸形的快感。美国未来学家托夫勒指出:”暴力是人类征服世界的三大力量之首,人类的历史是暴力的历史。人类从远古时代至今,无论是个人的行凶,还是国家的战争,应用暴力的智慧和暴力的知识一直是建立文明社会的核心力量,文明改变的仅仅是施暴的方式。” 从昆汀塔伦蒂诺到吴宇森再到朴赞郁,这种暴力美学风格成为导演的名片式的标志,导演们在影像里展现的暴力情节,实际上更多的是对社会或政治问题的一种不满。韩国电影分级制度确定后,韩国电影人们开始对电影进行大刀阔斧的创作,观众们长期压抑的情感也急需一个出口来喷发,朴赞郁在电影中呈现的极端血腥暴力的场面,也正是满足了观众们这样一种心理。
其实朴赞郁的作品中,暴力只是形式,暴力之下是无法挽回的悲情结局,面对影像里展现的社会边缘人物,朴赞郁说”纵然我禽兽不如,难道我没有活下去的理由?”,或许正是这种对,底层人对基本生命的渴望,才使电影主题更加的肃穆和阴郁。
偷偷绽放的百合 隐晦但深刻的“女性主义”描写
2016年,朴赞郁带着他的新作《小姐》出现在第69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上,这部电影里充斥着欺骗,伪善和情欲的元素,用曲折的情节和非同寻常的情感关系,向世人展示了在日本侵略韩国时期男权当道的旧社会里,女人之间爱情。
和之前暴力影像不同,在这部电影里,朴赞郁减少了暴力风格,加入了新的影像元素——对女性的关注。
为了得到贵族小姐秀子的巨额财产,小偷世家出身的南淑熙被骗子公爵派到贵族的府上做下人,在南淑熙眼里,秀子单纯天真,孩童时期的孤苦也使她脆弱敏感,随着时间的流逝,朝夕相处的两人产生了特别的情愫,一场难以自持的鱼水之欢让两人都发现自己爱上了对方,于是南淑熙想要带着秀子逃离禁锢她的贵族府,但她无能让秀子逃出骗子公爵的骗局,在南淑熙为自己的无能懊恼的时候,却没曾想到公爵和秀子早已舍下另外一个圈套,被设计的竟是自己。但因为秀子也爱上了南淑熙,所以两人最终突破重重困难,相守在一起。
在南淑熙身上,我们看到一个很特殊人物形象,她的形象不同与以往贤良淑德的女性形象,而是有着大大咧咧的性格,说话直截了当的有些粗俗,以及对男人有着不屑一顾的藐视;但她也有对弱者的怜悯的同情心,这种同情心激发她对弱者的拯救行动,这也让这个人物形象也树立起勇敢和智慧的一面。正是因为这种同情心,她拯救了秀子,带她逃离男人的魔爪;后来秀子又用自己的智慧拯救了南淑熙,这种女性彼此的救赎,打破了爱情电影里一贯的男主角英雄光环的怪圈,成为这部电影里女权主义的重要标示。
秀子代表的是男人眼里完美的女性,贤良淑德美丽性感,同时还有一大笔财富,男人们对她又爱又恨,爱的是她的美好的皮囊,恨的是她的超乎常人的富有,于是他们只能从语言和精神上蹂躏她,秀子从小被姨夫逼着读《金瓶梅》等情色小说,将床第之事从口中栩栩如生讲出,供一众青年贵族观赏,这种变态的童年往事让秀子的内心也有阴郁的一面,单纯的模样之下是深不可测的心机,她对男人有无限的厌恶,那些男人永远不可能真正的拥有她。对一个女人的可望而不可及,这对一贯自以为是的男权世界,是一种莫大的嘲笑。
男人在这部电影里都饰演着反派的角色,骗子公爵, 变态姨夫和一众听戏的衣冠禽兽,在南淑熙出现之前,贵族府里的女人都是被男人支配的动物,她们接受着男人的折磨,唯命是从,还把男人的宠幸视为自己骄傲的资本,这正是那些女人的悲哀,用男人的力量来彼此打压,最终只能让男人更加趾高气昂不屑一顾,也会让女人面对男女两方的敌视,但是秀子和南淑熙不同,她们内心里有着自我的判断,虽然不那么独立,但终究是比愚昧的妪妇们清醒的多,南淑熙带着秀子的叛逃,是对传统男权社会的一种反抗,但并不彻底,直到秀子和南淑熙联合起来,把骗子公爵也送进惨绝人寰的监狱里,至此,两人才算真正拥有了属于她们自己的,女人的世界。
两人的感情线索在电影里很少着墨,但导演用很多隐晦的性暗示来表明衍生在两人之间的情愫:两人互相脱衣解扣时,镜头随着南淑熙的视角往下落,秀子的后背被交叉的衣带虚掩着,灯光闪烁迷离,白皙的皮肤上被晕染上一层浅色的光线,女性身体的柔软和温暖被一帧一帧的刻画出来。
秀子在这里承担着被观看的角色,与以往不同的是,过去观看者都是男人,影像里的女人只是一个符号化的角色,女性角色的出现只是为了满足男人观看的欲望,成为影像力调节视觉的元素,并没有实际的剧情影响力但在这里,这部电影里,观看者是一个女人——南淑熙。
作为唯一的观看者,南淑熙对秀子的观看的意义在于,对自我的寻找和审视。影像里的此刻,女人不再是男权社会的观赏物,南淑熙和秀子两人的对视,更是一种女人对自我的初步发现,一种自我意识的初步觉醒,这种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打开了这部女性主义电影主题的大门。
在以往电影中,常常通过女人柔弱较小需要被拯救的形象,或者男性强制性的占有比如强吻等,来突显男性角色在电影中的高大威猛的形象来,以此来占领性别高地。但这部电影里,男人不再是女人唯一的依靠,英雄式的男主形象也不再出现,电影里的男人们都从精神上或肉体上占有秀子,但从头到尾能够完整的拥有秀子的只有南淑熙,女人之间的相互依偎和相互救赎,否定了男人在电影里绝对主导的位置,男性光环的消逝之后,取而代之的是绝对的女权主义。
朴赞郁曾坦言这是一部女权主义的电影,女同只是情节,电影内涵更加复杂和深刻。在韩国本土,女人的地位比男人依然低很多,性别歧视依然严重的国家里,能够创作出一部尺度如此大的女权电影,于朴赞郁或是韩国电影而言,都是一种突破。
从视听上而言,这部电影在画面处理上将暧昧与阴郁展现的淋漓尽至。南淑熙给秀子磨牙时,裸身,沐浴,肩颈上散落的几绺湿发,少女微启的红唇含着一根手指,这种暧昧的动作都带有些许性暗示;秀子和南淑熙初次见面,空旷的房间和阴冷的灯光,以及姨母面无表情的冷漠,让整个画面都呈现出阴森恐怖的氛围。
电影在画面色调上也有着不同程度的变化,在两人第一次叛逃之前,电影画面多呈现出的深蓝光色调,整体氛围比较阴暗,并且故事经常发生在一个个房间内,使人感到局限性和心理上的压抑感;当第一次叛逃成功时,两人在广袤的草原上奔跑,画面豁然开朗,色调也隐隐偏暖色光,烘托出自由带来的愉悦感;电影里画面色调唯一明丽的一幕,出现在两人坐船私奔时:在蔚蓝大海上,航船迎着朝霞驶去,两人站在甲板上,风和阳光一同拂过她们的面容,两人的脸上终于呈现出难得真挚的笑容。温暖的色调将她们面对爱情时幸福的模样映衬的更加可爱。
在朴赞郁的作品里始终离不开阴郁的视听风格,无论是在《小姐》,还是在”复仇三部曲”等作品里,黑色和诡异的影像都是奠定电影基调的重要组成部分,黑白光线的对比,方方正正构图,诡异的背景音乐或者大段大段的沉默,这些都是朴赞郁作品中鲜明的个人标签的象征,或许是他曾经就读过西江大学哲学系的原因,对哲学的学习让他在作品中常常表现出对人生的冷淡而理智的思考,而他本人也坦言,自己是看了希区柯克的《晕眩》,才决定写剧本,并且最后成为了导演,而希区柯克正是一位擅长拍摄惊悚悬疑片的电影导演,他的影片有着很浓厚的精神偏执色彩,这种偏执色彩在朴赞郁的作品中也经常出现。
在戛纳电影节上,这部改编自文学作品《指匠情挑》的电影获得了金棕榈奖的提名,这部题材特殊的电影作品引起了世人的关注,朴赞郁再次在世界影坛上名声大噪,但他却说:
“我只是个喜欢肮脏故事的老头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