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一小撮盐,挤上柠檬汁,最后两三滴也耐心待它着陆,再将乳房一吮吸,如饮一杯极佳的Tequila。辛辣冰爽之后,一股暖暖甜甜的蜂蜜滑过嘴际,一方微微开口让其润入嘴中,一方舌头引诱来回勾连——两只蜜蜂寓于花心之中。在一手可握的透明大碗里倒上1/4容量的醋,接着取两只对虾置于碗中,手握紧碗底,小腹封住碗,立刻翻身反扣过来,躺在丝滑的床单上,越发激烈地享受着对虾带来的爱抚快感。食之味美,性之趣味,都由伊丹十三浑然天成地呈现在了影片《蒲公英》(タンポポ,1985)里。
食,要如何食才够味呢?每餐前的一句“我开动了”,充满了对食物的尊敬与爱惜,感谢它们牺牲奉献出自己的性命,来延续人的生命,不求回报。这一句话正是让人自觉,不要浪费、不要贪嘴,要能控制到差不多够好才行。差不多够好,是一种注重过程的状态;它不像非要吃饱,那是一种注重结果的状态。饱食,会有一种不受控的欲望的宣泄与渴求,这样最终的结果并非是满足,而是陷入一轮又一轮的恶环;它会叫人忘了嘴中腹中到底是什么,只要能有东西可以咀嚼可以填充,人就会感觉到一种充实的爽,甚至爽到爆肝炸肠。很显然,它已经蒙蔽了人的感官。
享受的前提是尊敬与爱惜。若无法了解对方是何以辛辛苦苦成为眼前所见的样子,便不会对其产生重视,不会体谅到对方的感受与心绪。从而,与对方相待的方式也会很随意、不慎重,不会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相遇。知道一颗米何以成为眼前的桌上餐,知道那整个过程的艰辛,实际上正是要人时时刻刻谨记对生命的敬爱。因为人也是生命之一,没有高于也没有低于,敬爱生命即是敬爱自己。厘清这样的认知后,我们再来观看本片,应该就会更易融入理解。
比如,男主黑郎带着女主蒲公英进行体能训练时,在河边碰到一行商人去往高级酒店。服务生推开包厢门带他们进屋,镜头随着服务生的一个肩上面部特写进门,感觉比较steamy,有点像进入一个私密空间,要做些什么的那种兴奋。而后,几位大佬点的菜都很无趣,给服务员那一副期待精神交媾的神情,泼了一盆洗脚水。最后倒是一个小跟班,把嘴一吧唧,开始津津有味又饶有品质地点了起来,我感觉服务员几乎都要面泛潮红、小身微颤了。那本菜谱即是两人的精神躯体,一盆冷水浇头后,难能得到理解与欣赏,窜燃的火在心底便烧得更猛烈了。
我想,真爱也应是一种注重过程的状态。遇见知音,在互相沟通中你来我往,一步步触及心底——物与物,人与人,人与物——这未尝不是一种真爱,也未尝不是一种精神上的性爱。那欢愉,较之单纯是肉体吸引的床戏,有过之而无不及。性爱一词在人看来似乎是成人之事,甚至是令人羞涩、难以启齿之事。若只作此想法,可能会遮蔽了它本有的美好之感。倒不妨将性视作是能把握自己的天性的性,在一种纯然没有杂念的状态中;而爱是奉献牺牲的爱,它不应有求,一言一行由内心向外昭显。
可再回顾本文首段的描述,那也是影片中的一场戏,发生在黑帮白衣男与其老婆之间,也发生在那家高级酒店之中。他俩精通美食之道,亦通性爱之道,才能将食与性如此完美地结合,欣享其中的无上乐趣。那他俩这样,不能说是一种高级纵欲吗?我们可以看到之后有一场戏,讲的是主线故事里黑郎带蒲公英去找他的师傅,请求学习做汤的秘诀,却是在一众乞丐堆里。不过,他们各个都对食物有自己的偏好与理解。其中一位在讲述偶得一瓶佳酿还剩最后5公分时,慢慢品尝之态,让大家听来都觉得心驰神往、身心舒畅。这都要归功于汤师傅的引导,因而大家挤满台阶高声歌唱,深情地感谢着他,与他送别。酒店中的白衣男,透过窗户,静静地看完了这一幕,面带微笑。似乎当年他也有一位恩施引领他入门,此刻才有此情,说明在他心中也是有敬爱之心的。
影片的主线与副线都是如此巧妙地安排交织在一起,导演伊丹十三这顺畅自由的转场,堪比动画大师今敏。敬师一幕之后,白衣男转身,从背后揽过老婆,双手轻揉她的酥胸,舌尖挑逗着她的后颈。随之一手敲开一颗蛋黄,含于口中,与老婆演绎起吻的境地——蛋黄每一次滑入对方的嘴里,都伴着一丝兴奋满足的轻吟,在来来去去中互相涌向高潮。下一场,是他在海边向牡蛎女孩购得生牡蛎,刺破嘴唇,鲜红的血滴落在对方手中的牡蛎上。他轻轻捧着她的手,舌头在掌心吮吸着牡蛎,而女孩见着他嘴上动人的血液,也忍不住在那诱人的双唇间勾勒起来。这两场的处理毫无杂质,使得男人与女孩之间,美好如初。轻柔的唇舌是食之入口,亦是打开性的窗口。
镜头随后上摇,给到远处飞速驶开的列车,显示其上也不乏有人堕入这不知目的、只知一味前行的贪食天地里,吃到口中驻洞恶臭仍不自知。好在有牙医及一个幼儿园女孩的出现,让他重新恢复正常的食态、看到孩童般品味冰激凌的欢乐。这一个副线故事,紧接在白衣男与牡蛎女孩的故事之后,对比明显。而后还有一个副线故事间的对比,是讲一位老太可能难再感受性的趣味,而跑到食品店里一顿猛捏。一个桃子被她粗暴地挤出了一股水,难看之极;店主却小心地拿起,我们看到那桃汁顺着其天然形体的缝隙间顺流而下,复又诱人不已。最后,一个苍蝇拍打在老太正要对食物行凶的手上,老太的神情似悟非悟一般的惊恐。店主大喜地笑着,像终于捕食到猎物,又像一位禅师完成了对徒弟脑门的一敲。
他开心地关店而去,在一家餐馆里美美地吃着烤鸭。正要下口却不觉一惊,望见对面桌老人吃烤鸭的专注享受之态让他自愧不如,赶紧一口咬下,似是在比拼。如此又引到了老人的故事,别人想骗这位知名老教授的钱,可不曾想他是假冒的反骗惯犯,倒趁机摸了对方的包。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也更没想自己被盯梢已久的警察拷上了手腕。他有求饶,竟不是求放过他,而是请求让自己再吃一口烤鸭,如果以后难再吃到的话,会很怀念它的呢。看到这里,我的泪光也闪烁起来。一来,是老太与老头的对比,一个是到老不知生之味,一个是在生与食之间深明其乐;二来,是这整个较量的过程,也如进食一般,每一口被吃到,都令人心潮澎湃;三来,是老人对食物之爱怜,令人着实动容。
借由食与性这两条通道,及至对生的把握,也是伊丹十三在本片中谈及的重点。片头白衣男渴望死前那几秒如电影一般万花筒的回光,到他真的去世前还在和老婆互诉野猪怎么吃最爽,生与死,他对自己的喜忧都是自知的。另有一处,是接在老人被捕时,一个男人飞奔回家见妻子最后一面。他怎么叫她都没有反应,到鼓动她去做饭,就立马来了精神,拖着病躯做完一锅蛋炒饭,为丈夫和三个孩子盛满,见大家吃得香香的,自己才满意地倒下。丈夫告诉孩子们,不要哭,要趁热吃完妈妈做的最后一顿饭。我真的觉得那一刻格外有力,看他们吃,虽然是在电影中吃,我也觉得很幸福,很美好。他和她都尝到了生,那真切的滋味,种种不如意都没有悲伤,倒是令人对生愈加有了渴求与向往,仿佛身心都带有快感地跃动着。
人如蒲公英,偶得生;生如蒲公英,飘不易。人与物都着陆于世上,各有其性,可得食,可得玩。食与性之乐,是躯体最易达之的;而生之滋味,却需在此切身实感之上渐次斟酌,方才品尝得到。片尾给出树丛旁的绿色长凳上,母亲怀中的宝宝吮吸着母乳,配乐欢快,且有鸟在歌唱、儿童嬉戏。宝宝吮吸着,开心地踢踏着脚,母亲拍拍他握住他的小手。镜头逐渐推近,近到屏幕正中1/3的画面被母亲的乳房占据,左侧是红花绿叶的衬衣(衬衣本身既是对身体的保护,其舒服的布料又是对身体的霸占与爱抚;它又让人去注意身体与物的接触之感,打开更多的感受通道,同时借此提醒人不要单单沉溺于身体与身体之间的享乐),右侧是宝宝进食享受的小胖脸、双眼慵懒渐闭,阳光也温和洒落,差不多够好。此刻,再回味影片中的林林种种,可以感觉到:生之初,始于食与性;食与性,又再将人领入了生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