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泓轸大概是韩国导演中继朴赞郁奉俊昊后最令人期待的类型作者了:所谓“类型”代表了他的商业性,“作者”又显示了他强烈的表达及导演意图。无论是商业性抑或作者性,罗泓轸的新戏《哭声》(The Wailing,2016)依旧兼备,但《哭声》又与罗泓轸之前的作品全然不同。自《黄海》(The Yellow Sea,2010)之后,罗泓轸花耗六年时间才交出《哭声》这份答卷,究竟他做了什么改变?
《哭声》与以往罗泓轸的电影不同之处在于,它是一个类型实验,或至少是他对于自己已有类型经验的一种实验、一种颠覆。表面上看,罗泓轸过往的类型电影,无论《追击者》(The Chaser,2008)抑或《黄海》,虽然在手法上侧重导演风格,或有些反类型的设计,但在整体题材上皆是比较传统的犯罪电影;但《哭声》却很杂,虽整体脉络看似是缉凶的主线,但电影中则有神怪、宗教、恐怖片等元素,令到整部戏充斥着一种浓重的未知和不确定性。
不确定性不止是指电影的“类型”,还包括整部电影的剧情,许多观众看完仍觉得云里雾里,分不清孰善孰恶。我也理解许多观众不喜欢本片的原因,因为整部戏的语焉不详看起来像是在玩弄观众,完全不理逻辑和合理性。但我却觉得这是他的另一次实验:无需清晰地道出真相,反而更侧重去描绘人物在这种不确定性下的恐惧,以及借此引导出观众的慌乱和不安,而在这种不安中去营造所谓戏剧和烘托电影所要阐释的主旨。听说在完成版中罗泓轸删除了一些重要的场口,而那些删除的场口恰恰是能帮助观众更明晰地预见人物的善恶,而理清楚所谓逻辑和真相。但事实是,如果观众对人物善恶有了确切的判断时,这部电影所要试验的那份“暧昧”以及电影所要阐述的主旨就变得无力了。
罗泓轸在《哭声》中要营造暧昧,其实是在实验剧本中的“共情”技巧。基本上,剧情就是不断引导着观众去相信和怀疑每个人,当观众对于一个人物产生“共情”之认同感时,观众是自信和安全的。但罗泓轸在《哭声》中却大量颠覆和打破这种“共情”:上一幕观众笃定相信的好人,下一幕就可能完全变脸。最后有一幕钟九徘徊在少女和韩国巫师间的戏,就是“共情”技巧的高潮,角色和观众的信任反复在两个人物身上飘移,造就了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将观众的自信心完全打碎:因为似乎谁都不值得相信与依靠,而这种难辨是非的气氛才是真正令人恐惧、胆寒及绝望的,而这个气氛下主角无论做哪个选择,无疑都是一次高风险的赌注。另一方面来说,罗泓轸这次在《哭声》的戏剧高潮中大玩“共情”,其实已经是对过往自己的颠覆。无论《追击者》和《黄海》,戏进行到最后,总是有一些非常血腥的场面或动作戏码,这是传统商业电影的一种套路化的高潮模式,但《哭声》中,罗泓轸其实完全摒弃了这类用动作场面和直接的视觉效果牵引高潮的做法,转而将重心放置在人物及人物心理之上,最后一幕钟九和日本人两场戏来回对切,用了颇长的时间去营造那份悬念,对我而言是更具备胆量、更破格的做法。当然我觉得选择这类做法其实颇为危险,显而易见的一点是他非常容易触犯观众,因为反复的转折像是在炫耀技巧,同时亦打破了观众的信任,难免招致一些口诛笔伐;其二是因为摸不准效果,以类型片的结构而言,整部戏的高潮其实是缺失类型片所需要的“场面高潮”的,而取而代之的却是“心理高潮”,只专注于营造情绪及气氛,缺失“场面”,观众是否买账?故此不但是戏中的人物不安,观众不安,创作人必定也存在着不安。而罗泓轸敢于去做这个实验,对我而言就是值得肯定的,他大可重复前作的经验,在结尾处继续营造场面和血腥,轻而易举又简单有效,不是么?
我一直以来也比较反感太多“扭桥”的电影,因为多数都是玩弄通俗和耍小聪明,但罗泓轸玩“共情”和转折,在我看来又有另外一层含义,是因为这类技巧其实迎合了电影的主题。电影开篇就用《路加福音》(Luke)道出“怀疑”的主旨——“你为什么怀疑呢?”——人为什么会怀疑,信任被打碎之后的疑念和恐惧是整部戏所要追溯的主题,结尾又用日本人的对白来首尾呼应这份主旨——当你怀疑他是魔鬼时,在你眼中他就真的是魔鬼了。这类主题先行的概念在罗泓轸的旧作中也非常少见。看罗泓轸的访问,他提及自己的创作概念来自于思考“为何有人会受害”这个命题,但电影呈现的却是一种没有答案的“混沌”状态,就像摸索的过程,由一个点开始,而慢慢深入,结果却呈现出了另外一个面向的复杂与暧昧,就像他所要讲的“怀疑”一般,没有定论,而只是检讨人为何无法真正去“相信”的一份原罪。因为如此,《哭声》中的一些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状态在我看来也就变得情有可原了。
《哭声》以“警察”发现“凶案”这一事件开端,表面上塑造了一个犯罪类型的假象,似乎是延续自己的类型特色,但其后却完全是恐怖电影的路子,“警察”在其中完全被动而无能,是恐怖电影中的受害者。事实上罗泓轸的类型实验的本质在于完全放弃自己手到拿来的犯罪类型经验,而直接尝试恐怖电影。而另外一个被罗泓轸放弃的类型经验是他改变了自己一直擅长的“都市”环境,转而利用一个山村的空间去制造整部戏的冲突。相对在城市中容易经营“场面”,山村的整个环境、空间便更容易经营所谓的“气氛”——在选景和许多场口的氛围设计细节上,足可见罗泓轸在这方面的努力和尝试。本片亦不乏大量宗教元素,但这方面我却觉得他的实验不太成功,颇有些弄巧成拙的意思,很多时候他执迷于展示宗教的所谓奇观特色(譬如那个漫长的跳大绳场面)明显多于对宗教本身真正的探讨。还有日本人的人物设计,似乎要影射一些日据时期的历史,但在整个剧情的映衬之下,所谓的隐喻和影射其实都显得颇为浅显及功能化。
纵然我承认《哭声》有这样那样的一些问题,但我仍是欣赏罗泓轸是次的尝试。在韩国电影如此“好景”的情况之下,一个备受瞩目的类型片导演大可以重复自己的经验,每年一部犯罪电影,安全又保险,但他愿意花六年时间去磨砺一部新作,去颠覆一些旧有的思维,去尝试一些实验,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哪怕作品本身未必那么圆熟、完整,实验未必那么成功,于我而言都是值得赞赏的,因为我看到那份创作上的踏实与沉着,谁说拍摄类型片就不需要用心?尤其对比我国那些每年都出新作,却连依葫芦画瓢都力有不逮的导演们,便更显可贵。
若要总结什么,我想说:我会继续期待罗泓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