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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张艺谋:我就是要拍一部经典的“爆米花”大片

导演张艺谋|来自网络

张艺谋为什么要拍《长城》?《长城》的横空出世仅仅是第一部由中国导演指导的好莱坞大片这么简单?这部电影到底承载了什么?为什么这次选角很多“小鲜肉”……张艺谋说,影片还未上映,就有人开始指责他不应该拍这种类型的电影,说他就得拍《活着》《归来》……你知道张艺谋听到这些话的内心戏是什么吗?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都是古人让现代人学会放下的大智慧,但你能做到吗?更何况是身处名利场核心的张艺谋呢?但是,他的自我审视让人意外。他说,尽管我的有些电影被大家骂得体无完肤,但是我自己非常清楚它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别人一骂,你就晕了,崩溃了,还谈什么自信?”

“终于轮到我们的怪兽威胁世界安全了”

问:很多人都觉得这个片子应该叫《饕餮》,为什么最后定了《长城》?

张艺谋:我接手以后,我说这个故事的名字会不会像个记录片啊?老外说不,他们说是给全世界看的,《长城》是最好的名字,我相信他们的判断。

问:看完这个电影,眼前浮现的是信任、责任、热情、忠心4个关键词。这是你要表达的意思吗?

张艺谋:是这样,还要再加上牺牲。我觉得这就是我们在《长城》上表现的精神,通过打怪兽这样的一个故事传递出来。

问:如此看来,这个片子其实承担向世界传递中国文化的重任,作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你的内心戏是什么?

张艺谋:我倒没有想太多,就是努力去做。有再多的寄托,再多的责任感,还是要落实到一个工业体系上的标准化产品上。这是全球大片的一个标准化产品——打怪兽标准化产品,就是哥斯拉、大白鲨。你只有完成好这个产品才有后头的寄托——无数的中国风,你先得符合人家的游戏规则,观众喜欢这个标准大片了,文化也好,价值观也好,就都在其中了。有多少算多少,野心不要大。

这个一定要清楚,如果不想清楚这个事情坦率地说你第一步就走差了,可能我都跟他们拜拜了。中美在制作体系上也有很大的不同,在文化观念上也有很大的不同,所以你一定要知道我们的终极目标是什么,只有求同存异才可以做到。

问:在这个过程当中也有自己思考的慢慢渗透吧?你可不是一个容易妥协的人。

张艺谋:当然有了。比如影片中那段葬礼的戏(他让英国的合唱团唱刘邦的《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美国人是坚持剪掉的。“我们要加快节奏,要加快打饕餮的进程,这是你们中国人的仪式。”这不是他们对文化不尊重,是标准制式上的问题,他认为这不符合游戏规则,另外确实也跟马特·达蒙没啥关系。

你要保留它就不能跟人争得面红脖子粗的,你不能光讲文化、精神、中国特色。我怎么说服他呢?比如放孔明灯那段,他们也是要剪掉的,但它与后面的气球这个进攻性武器是怎么来的有关联,它属于火药发明的衍生产品。他们觉得“噢,那这个是跟情节有关的”。类似于这样的例子很多,要锁定这个故事和情节上的合理性至关重要。

问:你拍的很多电影比如《红高粱》《大红灯笼高高挂》都是一些早年通过文学刊物发现他们,而《长城》属于老外的原创剧本,这次的这个过程好像很不张艺谋。

张艺谋:你看你自己做的事情有没有价值,你有没有兴趣。你愿意接,就不要去谈是谁的剧本了,你喜欢不喜欢或者有没有感兴趣了。接了以后,你也不能说这个剧本不是我的,应该把它扔了,咱重写。既然接了,就要符合拍大片的工作流程。

问:前阵子王健林去好莱坞给他们上了一课,提到了好莱坞目前IP匮乏,比如一二三四这种续集太多

张艺谋:都六七八九了,还不是一二三四。好故事不多是全球的问题。全世界每年上万部电影,我觉着好的电影,分类型的话都不多。比如说每年我自己看上的文艺片,可能是三两部;我自己看上的那种商业大电影可能也是一两部,大部分都是垫底的。美国要赚全球的钱嘛,他们也是出于这个目的才开发的《长城》,一定是这样子。

《长城》剧照|来自网络

问:如果《长城》这个IP成为系列,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

张艺谋:我觉得会带入一个新的领域,因为我知道“六大”都在蠢蠢欲动嘛(美国的独立制片人公司超过三千家,但只有六家公司有全球发行渠道,号称“六大”),他们其实都在看《长城》,如果《长城》成了,我觉得后头会跟上,到那时候可能一个张艺谋不够。所以,这个前景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其实《长城》成功与否背后的意义大于电影本身。

《长城》这个系列还会开发下去,按照好莱坞的习惯差不多长二、长三、长四、长五、长六……一直拍到这个题材用干为止。

所以,这个系列IP的长度就是15年,这15年下来他培养起来的《长城》粉丝就数以亿计了,到那时候,伴随着一代人的成长,他们会深深地爱上《长城》。

这个就很厉害了,所以这个的影响力就是对世界讲出中国故事。所以我说,这次终于轮到我们的怪兽威胁世界安全了,终于轮到我们的英雄拯救世界了。

“我的自醒自审,远远比舆论环境更苛刻”

问:有篇报道说你在拍那个《活着》的时候就做了一个梦,说你晚上睡觉的时候梦到在KTV遭遇袭击了。后来,它引申到孤独上了,这个引申很自然,因为有孤独才能思考,才能有冲劲去好莱坞拍《长城》。

张艺谋:那是传说。对,你说得很对。如果我们说到国内的舆情、环境。我们说到国内的有时候才是很苛刻,很求全责备的一种氛围,他有时候是很残酷打击的一种氛围下。你当然也不去回应这些东西,你要坚定自己。

所谓的孤独也好,孤胆英雄也罢,没有人愿意去有这么一个姿态。你只是有一点,要对自己有自信。我认为就创作而言,首先要自信。你自信了,你所做的文化产品,也会有自信。因为你能坚持自己要做的东西,你坚持它是对的。

我这几十年我收获了多少骂声?得给我说晕了,我哪里有自信?我哪里可以把事情做好?奥运会也做不好,G20也做不好,这些事情都做不好,《长城》什么都做不好,对吧?那你这个文化自信就谈不上。因为你是混乱的,你没有自己的标准,你没有自己认为自己做得对。想讨好所有人,想讨好某些舆论环境,是会造成混乱的。

我做得这件事情(拍摄《长城》),已经尽了我最大努力,已经做到了最好。不管别人怎么看,我自己对得起自己,我对得起我这个工匠的这个手艺。

我常开玩笑说,电影导演不是高人一等的职业,是因为电影它了不起,它有这么大的传播量,所以说是一个导演,大家有点肃然。我认为我们跟木匠没什么区别。木匠一辈子就做那柜子,几十年做那柜子多么好,最后传世,就是工匠精神。电影导演动不动就把你搁到风口浪尖上,好像是名利场一样,那是因为电影这个艺术传播的形式造成的,你自己没有任何了不起!你自己没有任何似乎是超天才的功能!你和那木匠是一模一样,就是手艺人。

手艺人就要讲这个工匠精神,你不用低看自己,但是你更不能没完没了高看自己,你就应该以一个工匠的心态,做好你自己的事。有这种对于自己的自信,不管舆论环境怎样,你都不会动作失常。

尽管我的有些电影被大家骂得体无完肤,但是我自己非常清楚它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我的自醒,我的自审,其实远远比舆论环境更苛刻。我当然知道错误犯在哪里?你下次不要这样做就行了,所以里不要被舆论环境,被骂的就晕了。自己完全垮了,崩溃了,那样子你谈不上任何东西了!

保持一个平常心,但这个平常心还要坚定,还要坚持!哪里有完美?哪里有天才?哪里有一部电影是让所有人说好的?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

访谈现场|©️万达新媒体

“电影评论要有内行眼光,我是绝对听进去的”

问:你拍《活着》那种表现中国当时时代的电影,展现的好像是中国当年比较昏暗的一面。现在你又承担了一个新的责任,去传播好比较正向的文化,这种转变让很多人大呼看不懂你。

张艺谋:你不能说《活着》传播不太好的东西,我认为它是一个历史条件下的故事,我们永远是在讲人的故事,无非是把人放到一个环境背景下。《活着》那段环境背景是跌宕起伏的,是在大时代的一种洪流中,大时代的变迁中,人的命运。这是一个悲剧题材的故事。

打怪兽,就很简单,英雄主义的,相对来说你要比那个悲剧情怀的东西要简单、明确。英雄主义的东西当然没有批判现实主义的东西深刻,但它就是干净利落,类型不同。两者没有什么可比性,如果你拿《活着》的深刻来要求《长城》当然不行;当然同时你拿《长城》的娱乐性去要求《活着》也不行。

问:有人说,张艺谋开始拍爆米花了,《长城》这种大片,绝对达不到《活着》《归来》的深度。

张艺谋:它实际上不同的尺子,在这一点上其实我一直强调,但是我们国内的评论始终是故意混淆,常常不分电影类型。

我们对电影的评论是一定要有一个内行的眼光。这个内行的眼光其实也不复杂,就是一定要分着类型去评价这些东西,如说你评价《长城》,你就要在好莱坞的工业体制上的这种标准产品,在这个大片的类型上去评价它,看它有没有特色?故事讲得怎么样?有没有意思?视觉上有没有特点等等。

你不能站在一个文艺片的角度去评价它的深刻度、复杂度、以及历史意义,文化上的非常复杂和晦涩的这些命题,你都不可能去这么评价它,也不能这么要求它。你用娱乐性要求《三峡好人》肯定也是不对的。只要分了类型进行评论,你说的话,导演是绝对听进去的,苦口良药嘛。

但实际上,我们常常是故意混淆类型,这个电影的重点不是那个,他专说那个,然后一棒子打死,求全责备,严厉批判。对中国人,中国自己的电影,你永远残酷打击,永远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我们的标准他里外还是分着的,你都没有注意吗?我早就感觉到了。举例来说,侯孝贤是我老朋友了,可是《刺客聂隐娘》如果是我拍的,你放心,骂死你。

问:既能拍文艺,又能拍爆米花,你心态挺年轻的。

张艺谋:当然,这是哥斯拉、大白鲨啊。我自己也喜欢这种,看着很简单,也很过瘾。

不过,我现在拍这个大片已经有人在批评我了。批评我现在今不如昔了,就拍这些东西,不拍《活着》《秋菊打官司》了。

我现在是两条腿走路嘛,这样走空间会大一点。一方面拍文艺片,一方面也去拍大片,要锻炼自己嘛,要学习;你不要厚此薄彼,你不要认为是万般皆下品,只有那种电影(文艺片)才是最有价值的;可能有一些导演永远是坚持招牌,坚持情怀,坚持一个姿态。啊呀!那最后大家说这个人很厉害,这个人一生崇高对吧?

我自己不是这样的类型,也不想装,所以我觉着两条腿走路对我有好处。

问:从文艺片到爆米花,你这种换档,有没有纠结?

张艺谋:我在这两种类型上自由切换。这就是因为我坚持两条腿走路锻炼出来的。

“这是我从影以来第一次为自己的孩子拍电影”

问:这个片子是否有一点自己的小私心,是拍给自己的孩子看的吗?

张艺谋:对,王俊凯比我孩子只大一岁。是拍给自己的孩子。我拍了大半辈子电影了,没有我孩子能看的电影,都太深刻了,都是大人的电影,他们不懂。所以唯有这个打怪兽,我的两个儿子特别期待!

问:你都没有让他俩看看吗?

张艺谋:他们俩拒绝任何剧透,他们到美国去,正好赶上在录一段戏,就是马特·达蒙跟景甜吃饭时候对话,就那一点,出来还埋怨,嫌被剧透了,就不高兴,他们说就想看完整的。他们属于天天在电脑上就打怪兽, 00后的新一代。这真的是我从影以来第一次为自己的孩子拍一部他能看的、喜欢看的类型。

那天发布会,就闪了一下饕餮,孩子们就有无数的问题问我,问饕餮是怎么吃人的?他们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给年轻人、给孩子看的。

问:你以后可以多拍点这种类型的片子啊,不能总是太深刻。

张艺谋:那不一样,我还是愿意拍深刻的东西。这种大片拍好了也很难拍。这种大片它只是一种通俗故事,你要把它带进去一点东西,带进去,能让觉得这个故事不弱智,还有一些情怀和一些主题,很难的,这种故事不好拍。

“王俊凯和鹿晗都是我的第一人选”

问:除了孩子喜欢TFBOYS,你也知道他们那首著名的《青春练习手册》吗?还有鹿晗,你了解这种粉丝经济吗?

张艺谋:对对对,他那歌嘛。至于鹿晗,我倒没多想,我只是觉着这个角色是合适他。一开始看起来比较怂,关键时候,挺身而出,英雄就是这样子。所以就很符合他,因为他又火,这种类型的电影当然希望用明星了,能带动票房嘛。

我几乎天天上网,很多时候,信息是第一时间知道的,我了解现在谁最火。

王俊凯、鹿晗都是第一人选,一谈他们就愿意来。他们觉着这是一个中国的故事、一个大片;他们觉着这是一个光荣,也是一个责任,也是为中国故事走出去出一份力。

《金陵十三钗》剧照|来自网络

“选‘谋女郎’,我有一套比较科学的方法”

问:最近网上有一片文章写你选角儿特别毒,代代谋女郎都混得风生水起。基本上选一个火一个,有什么独门秘笈吗?

张艺谋:选一个成一个。也没有什么独门秘笈,还是很科学的。我们都是经过严格的测试、考核,有时候我觉着比她们考北电还难呢。

问:江湖上有这样一个说法,说把演员眼睛蒙上,你看表情就知道这个演员行不行?

张艺谋:那是传说,不会那么好像神仙似的,金手指一样的。当然首先,你得看她的形象要符合这个角色;第二,我会很注意她们在镜头上的表现,我不是用眼睛看她们,而是用镜头看她们,做各种镜头测试,看她们经过镜头以后出来是不是还能保持我要的样子,是加强,还是弱化?这算是独门方法吧。

接着就是对她们进行素质考核,素质的考核是全方位的、复杂的。有时候长达1年,最短也需要一两个月。我们让她做各种各样的练习和表演,用各种角度拍,最后汇总来看。这个我已经总结出一套方法来,基本上经过我们这样考核的应该说她就没有问题。很多演员自己都不知道,她能吃这碗饭。

问:前阵子,周冬雨获金马奖还感谢你来着。

张艺谋:周冬雨就是啊,完全不知道她能吃这碗饭。她见我的时候,认为我是假冒的,不是张艺谋本人。

倪妮是大三看中了她,然后大三到大四整整一年,我们一直秘密训练她、考核她;她每个礼拜天,寒暑假都从南京到北京来,经过1年严格的考核后才跟她说“你可以”。

很多导演选演员,说“哎呦,我众里寻她千百度”,一看就是她,我觉得那都是神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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