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谜面王家卫,谜底冯小刚

《一代宗师》剧照|来自网络

王家卫电影的魅力,简单说来,隐藏在这样一个悖论当中:那些影片的叙事固然是支离破碎、残缺不全的,但却并不妨碍王家卫的影像世界自在丰盈、自成一体。很少有导演能够把握这样一种魅力,换言之,王家卫是独特的。尽管从1988年的《旺角卡门》开始,王家卫可谓是承袭了香港电影最后的辉煌;但恰是由于这种魅力的存在,才让他“成为王家卫”。如今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所幸到了电影《一代宗师》,王家卫的“悖论”还没有绕成一个死结;相反,它凝作了一股张力,并成就了这部功夫片最好看的一面。

《一代宗师》的张力是双重的,它首先来自于戏中人。且不说在一部以宗师叶问为主角的电影里,为何宫二先生的戏份反倒占了大半——实际上,这本身就对我们日常的观影经验构成了挑战。即使是单看宫二的这一条线索,也足以让我们发现王家卫的“别有用心”:例如在影片将要结束的时候,宫二和叶问久别重逢。在拨开了那些“我心里有过你”的文艺腔之后,叶问对宫二说的那句“难为你一生,文戏武唱”简直是一语中的:不仅道出了戏中角色的命运曲折,同时也为我们点明了戏外演员的表演秘方。如此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在拍片之初,王家卫会要求梁朝伟“既要演出叶问又得演出李小龙”;同样也就容易理解,为什么不少观众会从宫二的身上,既看出玉娇龙又看出孟晓冬的影子。因为王家卫所要的,正是让柔弱之人发出狠劲,让儒雅之士成为一代宗师。

但如果说,“文戏武唱”成全了戏中人的情感张力,让我们看到了角色和角色的背面;那么《一代宗师》的第二重张力,则要归功于王家卫的“武戏文拍”。试想一下,当今华语影坛,有哪一位导演敢几乎全部用特写和近景镜头来拍摄一部功夫片?我是说,除了王家卫。当然,影片开场那段雨中大战,以及情节高潮处的月台复仇,固然是运镜自如,拍得洋洋洒洒;但假如可以暂时忽略那些对打场面,我们便会发现,这部功夫片在更多时候,都是宁愿让观众看到角色的脸而并非拳的。用肖像摄影的方法,将摄影机静静对准演员们的脸,在我看来,这正是王家卫追忆“逝去武林”的关键所在。一如影片曾借小金楼里各位高手之口说道的:各路拳法皆从兵器、外物演化而来;而当武林不再,那些拳脚上的义气与杀气,不也就自然是要刻画到眉宇之间,藏匿在脸孔当中?

文戏武唱,武戏文拍,毫无疑问,《一代宗师》的影像张力得益于王家卫独特的悖论式的魅力;但实际上,这影片的张力与导演的魅力,就王家卫而言,一直都是互相生产的。从《阿飞正传》结尾三分钟才刚出场的梁朝伟,到《春光乍泄》后半段里下落不明的张国荣,再到《花样年华》中从未露面的张曼玉的先生和梁朝伟的太太了……作为“心里有过”王家卫的影迷,既然我们已经一次次地默许了王家卫的自我复制和影像循环;那么面对《一代宗师》,似乎也就不必太过介怀于赵本山的蛇羹和张震的理发店了吧。毕竟一直藏在墨镜背后的王家卫,一直都是那个把电影当成谜来拍的人。换言之,无论是多么有凭有据的事情,一旦落在了王家卫的镜头底下,难免总要变换成一段似是而非的感情。所以我们说,《一代宗师》最好看的那一面,也不过是王家卫用影像造出的一个谜面;而在一代宗师与逝去武林的谜面之下,则不外乎是个刚烈女子为父报仇的民国故事。

《一九四二》剧照|来自网络

同样是民国故事,冯小刚的《一九四二》,其拍法就和王家卫相距甚远。两者差距,与其说是国之南北的差别,倒不如说是谜底到谜面的距离更为准确。相较于王家卫繁复奢华的影像表达,冯小刚的电影语法的确简单平常得像是在拍电视剧;然而,越是简单平常,才越有成为谜底的可能。毕竟对我们观众来说,谜底在很多时候都要比谜面更有意义,也更实在。

早在上个世纪末,当田壮壮感慨于自己的电影是“为二十一世纪的观众而拍”,当张艺谋和陈凯歌还在为征服欧洲电影节而心心念念;冯小刚就已经用土法炮制的贺岁片向所有人,不经意地,道出了当时中国电影最大的谜底:票房——以至于,新世纪之后的“黄金十年”,中国电影几乎不可能再有任何秘密。而事实上,曾经的冯小刚,也确实从不在乎在某个不起眼的时刻,用最不起眼的方法,将自己电影的谜底解开。观众们之所以愿意萍聚在一年到头的电影院里为他的贺岁片买单,也正是因为那些影片里简单平常的演员和台词,总能恰到好处地惹人发笑;我们甚至可以说,那戏院里的笑声总是和生活中的谜底,一同出现:

就好像,我们既能在《甲方乙方》里知道,“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幸福的,而没有房子婚姻则更不幸福”;但随后也能在《大腕》里明白,原来“做房地产的口号就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贵”。又比如,《天下无贼》告诉我们“二十一世纪最缺的是什么?人才!”;但其实《手机》早就讲过了,最重要的还是“做人要厚道”。这么说吧,作为谜底的冯式贺岁片,不仅给中国电影产业贡献了真金白银,同时也为中国电影的观众讨到了关于生活的,最实在的说法。但是,从《夜宴》开始,冯小刚的贺岁片却突然地与我们不辞而别。或许是不甘心做一辈子的“谜底”导演吧,那个曾经撕破过“皇帝新装”的冯小刚,终于还是要将这件衣裳披到自己的身上。

在我看来,《一九四二》就是这样一部披了衣裳的电影:它握着一个民族的苦难,企图成就一部人性史诗;它铺陈了多重视角的叙述,试图温故而后知新。然而,《一九四二》最终的失败却在于,它从一开始就为自己获得的某种“历史谜底”而心满意足,以至于基本丧失了持续追问的决心和勇气。在这个意义上,电影中救荒的火车怎么可能抵达陕西,赈灾的粮食又如何能到难民手里;而主人公老东家,在最后踏上回头路“想要死得离家近一点”,也就自然成了他唯一的选择。回头路上,老东家遇见了孤苦伶仃的妮儿,妮儿说,“家里的人都死了,剩下的人俺都不认识了”……这是《一九四二》的最后一个场景,也是这部电影的最后一个谜面;将这段镜头语言简单地翻译一下,其实也不复杂,它要说的不过是:一九四九年,蒋介石失去大陆,退踞台湾。

|原载2013年3月《文景》杂志

蔡博

华东师范大学博士,上海戏剧学院博士后,曾在《文景》《文汇报》《南方都市报》《21世纪经济报道》及澎湃、观察者网等多家媒体写作电影批评、文化评论类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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