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电影《云图》,或许我们可以从《爱》的情节高潮处说起。在奥地利导演迈克尔·哈内克的电影《爱》中,有这样一幕:
男主角乔治坐在妻子安娜的床边,轻声温柔地讲着自己童年参加夏令营的经历,紧接着,无论如何观众也不会料想——就在同一个长镜头里——我们看到了影片中最令人心碎的一幕:那么疲惫又年迈的乔治,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似的,拿起枕头闷死了刚刚入睡的安娜——是那么可怜的、因中风而瘫痪、因瘫痪而至死亡边缘的,安娜。也就是这一幕让我再次确认,哈内克的这部电影所讲述的,是一个关于“爱到尽头”的故事。“爱”当然是该片最显而易见的主题;但或许,“爱到尽头”的世界,才是导演真正的关心所在。
“爱”与“尽头”的关系,哈内克在影片的一开篇就做了交代:在一个接近两分钟的定焦长镜头里,观众跟随消防员或者说摄像机一起破门而入,接着,一阵恶臭扑面而来,消防员推开窗户,扯下屋内门框上严严实实的封条,终于在卧室里找到了那股恶臭的来源,而我们也第一次看到了女主角,那便是躺在床上、身体开始腐烂的安娜。就在此刻,这个非常“法国新浪潮”的电影镜头戛然而止,我们在渐渐转入黑屏的银幕上,读出了片名,Amour,并在心里将它翻译成“爱”,又或者“爱情”。一如我们原本就知道的那样,这种“爱/爱情”的对立面,与其说是“恨”,倒不如说是生命“尽头”的死亡。然而这部电影最有意义的地方,我总觉得,并不仅仅是讨论“爱”与“死”的对立;在那些冷峻的镜头与场面调度之下,哈内克想要表达的疑问,很可能是:“爱”是如何走到了“尽头”?以及,“爱到尽头”的世界,又会如何?
在《爱》里,乔治和安娜大概住了大半生的那套房子,据导演所说,几乎是依照自己在奥地利的住所原样复制的。我们看到,客厅的沙发背后有一排书架,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书籍和唱片,对面的窗边是一架久无人弹奏的钢琴;厨房小而整洁,料理台的一端刚好放下一张两人餐桌,靠近餐桌的墙上挂满了他俩年轻时的照片;只有卧室在安娜瘫痪以后,日渐凌乱起来,但好在有乔治能够勉强收拾;当然,还有那连接各个房间、光线忽明忽暗的门廊……整套不大不小的居所,在我看来,正是理解这部电影的关键之一:因为它既是“爱”的象征,同时也是“爱”走向“尽头”的征兆;换言之,它与影片两位主角,特别是女主角的命运起伏,是一致的。例如在影片开场,听完音乐会回来的安娜和乔治,发现坚固的门锁居然被人撬开过,这里其实已经预示了“爱到尽头”的潜在危机;而结尾处,乔治用胶带封住卧室门框,则可以视为他对妻子最后的告白与告别。就像那个门廊仿佛是专门为乔治量身定做的一样,客厅、厨房和卧室,不仅为这部电影划分出了象征界、想象界和实在界的范围,同时也分别对应了女主角安娜的超我、自我和本我。随着剧情的不断推进,观众看到的是,安娜的活动空间一点一点地,从客厅退到厨房,最后萎缩到卧室床上。那个时候,她已经失去了语言,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乔治和安娜的女儿和学生,我以为,是理解这部影片的另一个关键:这两个角色,总是从外面的世界不期而至,尽管他们见证了乔治和安娜曾经的爱情、活力乃至事业的巅峰,但同时,也目击了他们爱之将逝、青春不再并且百无聊赖的结局。因此对乔治和安娜来说,他们太过残忍了,就像现实世界一样——即使你不愿意去理会,这个世界也会自己登门造访。但也正是借着女儿伊娃之口,导演哈内克流露出了他对现实世界的看法与遗憾:伊娃第一次来看望母亲安娜,带来的消息是,她和自己的一双儿女彼此疏离,她的丈夫陷入了与乐队中提琴手的一场丑闻之中,总之,这样的生活谈不上满意却也说不上糟糕。当伊娃第二次到访,安娜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伊娃终于抱怨起丈夫在过去四年投资的股票统统暴跌,而现在的通货膨胀,则让她考虑着投资房地产却又忍不住为投资担心。等到伊娃第三次出现,乔治甚至试图阻止她去看望母亲,因为安娜的病情早已急转直下,行将就木。面对这样的情景,伊娃不无绝望地问道:“以后会怎么样呢?”乔治的回答却是平静得有些麻木:“以后会怎样?和以前直到现在发生的事一样,情况会越来越糟,再过段时间,一切就都会结束了。”
伊莎贝尔·于佩尔扮演的女儿伊娃,三次出场,虽然只是只言片语和举手投足的演出,却也足以勾勒出四五年前的那场金融危机,对欧洲中产阶级家庭造成的持续影响。而当伊娃最后一次来到父母的住所,空荡荡的房间,早已变成了没有乔治、也没有安娜的世界——这便是那个“爱到尽头”的世界——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或许我们可以重新谈论《云图》。因为在我看来,“云图六重奏”,正好回应了哈内克的在《爱》中无法回答的问题:世界尽头,如何再相爱?换言之,汤姆·提克威和沃卓斯基姐弟共同导演的,同样是一个关于“尽头”与“爱”的故事。
将《云图》看成是一个爱情故事,而并非六个老套的、好莱坞的、左派的、革命的故事,你会发现这部电影别有趣味。因为你不必理会所谓的轮回与转世、特效与化妆,也不必刚刚进入这个叙事片段又立刻从中抽出,更不用急于对每个段落做出看似高人一等的评判。相反,我们会发现这部电影从头到尾所讲述的,不过是一个角色如何爱上另一个角色,并且,他们如何共同去发现一个新的世界。这样一来,整部电影的叙事也就不再是被不断打散又不断重排的网状结构,而是如DNA链条一般,由两条主线构成的有机螺旋。我甚至猜测,沃卓斯基姐弟大概就是以这样的方法对原小说进行改编的,而在拍摄和剪辑的过程之中,他们贯彻了这一构想。以整部影片的开头为例,原小说中的六个主人公依次登场,伴随着他们各自的独白,似乎正要展开六段不同的历程;但到了爱情故事这里,我们完全可以把六段独白连接起来,将它理解为一个角色的声音。在全片的这些声音之中,年轻的作曲家费罗比舍写给他的同性恋人的最后一封信,自然就成了这个故事里的爱情宣誓:
“我相信我们不会死去很久,去科西嘉的星空下找我,正是在那里我们第一次相吻。”
而我相信,爱情故事,是电影《云图》的全部秘密。正如我相信阿兰·巴迪欧在《爱的多重奏》里所说,“于是还有一种爱的定义:最小的共产主义!”
|原载2013年4月《文景》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