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egories: Interviews | 访谈

专访是枝裕和:《比海更深》,一场有关电影和人生的赌博

是枝裕和在拍摄现场|来自网络

《比海更深》最动人的一幕出现在暴风雨来临的那个夜晚,母亲和良多说起对自己死亡的预感,说起她对父亲的感受,说起幸福。收音机播放出邓丽君的那首《别离的预感》,母亲忽然说,她从未爱过一个人比海更深。灯光昏暗,母子两个人都若有所思,时间停止在歌声里。

从《幻之光》《距离》里的沉重,《步履不停》的哀伤唏嘘,到《如父如子》《海街日记》 的轻快感伤,如何看待枝裕和的风格变化?是随着时间逐渐成熟,还是某种妥协和商业考虑。 这是所有人都在思考的问题。在这个意义上,可以把《比海更深》当成是枝裕和的一份回答。 它有着熟悉的美学,老练的节奏,却比前作多了许多更私人的东西。

电影的主角良多是一个失败的大人,他曾是小说家,却很久都没有新作品。他只好以取 材为借口,在一家侦探事务所度日。父亲去世后,他年迈的母亲独自居住在团地的老房子里。 念念不忘的前妻响子带着他们的儿子真悟一个人生活,良多每个月只能见他们一次,却连赡 养费也缴不起。在一个台风之夜,他们被迫待在良多母亲家里重聚。

电影的前半部分塑造了良多失败的人生,说是侦探事务所工作,其实他是靠敲诈委托人 获取利益。到手的钱不到一天,就在赛车场赌博输掉。用侦探的手段,跟踪前妻和她的新欢。 趁母亲不在家,四处翻找家里值钱的东西。私下找姐姐借钱,房租几个月也托了未交。每天 都铺开稿纸,却写不出一个字。后半部分出现了他外冷内热的前妻响子,冷静的儿子真悟, 都是是枝裕和电影里常见的人物设置。

《比海更深》之于《步履不停》的继承体现在氛围和格局上,还有演员名单的重复(同样启用了树木希林和阿部宽),只不过从主题从家庭群像到了个人故事。《比海更深》讲述了 一个失败的人和他的家庭的物语,细节充满着是枝裕和式样的优美和准确。大量取自他成长经历的对话和细节,让这部电影足够真诚。

《比海还深》剧照|来自网络

一个善于书写自己成长经历的创作者,时常会被人质疑是在自我重复。但谁说重复是不 行的呢。电影里树木希林的形象,就是来自是枝裕和的母亲,许多良多和澈子的对话也是来 自是枝裕和和自己母亲的真实对话。电影的重要戏份发生在是枝裕和成长的清濑市旭丘住宅 团地中,也就是电影里母亲的居所。住宅团地,就是集团住宅区,日本战后为了解决东京住宅不足的问题兴建的大型住宅区。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现在那里只剩下老年人。

九月,我在多伦多电影节见到了他,他看上去有些疲惫,有一双非常柔软的手。

空间和日常生活是你电影里非常重要的元素。每一部电影你都在探讨不同的生活空间。这部电影你关注的是大型住宅区,或者说团地(注:类似日本的廉租房)。在我看来,电影中生活空间的变化就像是另一条故事线,这些住宅团地从一个充满家庭和孩子的社区,变成一个只剩下老人和回忆的地方。 

是枝裕和:首先,我自己曾住在团地里面,从8岁到28岁,和我父母一起住了20年。当他们住在那的时候,每到新年我都会回去,和他们待几天。他们去世之后,我就没回过那个地方。但我总觉得应该在电影里描绘它,那些团地空间的特别性,我自己对它的感受,这些是我一直记在脑海里的东西,所以我想做这部电影。

另一件事是,住宅团地是 70 年代的产物。最初建造的时候,他们的社会理念是一种通过时间积累的积极的循环,年轻家庭住进去,养育小孩,直到他们经济上富足了,可以出去买一栋房子,然后下一个年轻的家庭住进来。经过一年一年这样,不断下去。这是他们的想象。团地被设想成一种年轻人短暂停留,然后通向新生活的站台。

事实上,因为经济衰退,许多人没钱搬出去,他们只能在团地里变老。团地随着时间越来越旧,直到他们的孩子都长大了,离开了,那里就只剩下老人了。最初那种想象并没有实现。同样的,男主角良多在某种意义上从未成长成一个大人。他有梦想,关于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大人。但他从未变成那样的人。所以团地,和男主角一样,都在某个时期停滞下来。他们都曾有过梦想,却从未实现。我一直想用这种方式去描述。团地和良多之间的联系,是故意的。

导演是枝裕和|来自网络

在电影里,你把良多设定成一个作家兼侦探的角色。常理上说,作家和侦探具有对生活的观察力,有能力去看到生活的本质。可讽刺的是他的生活却一团糟,这种设定是故意的吗? 

是枝裕和:对我来说,是这样的,他写过一本小说,这本小说是自传性质的,并且很成功。然后他去做一个侦探,想以此取材继续写下去,但现实是他失败了。第一本小说很成功是因为它来源自他的真实记忆,在那之后,他实际上没办法写出任何小说了。仅仅是这样而已。

你是如何指导像树木希林、阿部宽这样的演员?你会事先排练吗? 

是枝裕和:我们排练。在指导树木希林的时候,有一件事是我很确定,就是我应当如何去表现母亲处于生活空间里的位置。你有特指的一幕吗?

比如母子在台风之夜的对话,那一幕很动人。 

是枝裕和:谢谢,那也是我最喜欢的一幕。很难说我是如何指导他们的,因为我在脑海中创造出这些角色。当他们被创造出来,他们就开始自己活动。对我来说,我只是把舞台布置好。我们没有重复的拍摄,也没有拍很多条,我只是给他们环境,给他们灯光,然后放手让他们去做。

你记得他从灰烬中挑出焚香的残渣吗,那一幕是我在母亲去世之后的某天晚上做过的事情。那时候,我一边这么做,我一边想起了我的父亲。把残渣从灰烬里挑出来,就像把骨头从灰烬拿出来一样。我想,父亲真的满意他的人生吗?然后我想,如果母亲还健在,那么这一刻她会说些什么呢?这是我那个时候想起的事,然后我将它放进了电影。让他们进入这个场景里,放手让他们去演,然后看会发生什么。于是,我想象中的一幕,变成了电影里的一幕。

在你的电影里血缘是如此重要。不仅在这部电影里,包括在你的其他电影里,上一辈的爱好、梦想、习惯,下一辈会继承他们。哪怕他们之间关系很差。你觉得这种继承是无可避免的吗? 

是枝裕和:是的,我认为是这样。不管你喜不喜欢,你都会继承一些父母的问题。这是我电影的主题。这种继承,有一些你看得见,另一些是看不见的。有一些像钉子一样明显,还有一些,比如笔迹,是潜在的。还有赌博。我父亲非常喜欢赌博,当我长大成人之后,我不想变得和他一样。我母亲喜欢电影,所以我总想让自己相信,进入电影行业是因为我母亲的影响。但后来我才发现,我之所以会选择拍电影,是因为我也是个赌徒。

所以拍电影就像是赌博一样吗? 

是枝裕和:是这样的。

绒司

喜爱兔子和戈达尔,讨厌侯麦和下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