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玛才旦最近的两部电影《五彩神箭》和《塔洛》是一个有意思的对比:去年的《五彩神箭》讲述一个箭手重新找回自我的故事,可是受制于命题作文的要求以及市场化的制作企图,导演似乎在本片里失踪了;今年的《塔洛》让影迷们又重新找回了我们爱的那个万玛才旦,但这部电影讲的却是一个原本自我圆满的牧羊人在意外的人性探险中迷失的故事。
实际上,《塔洛》跟万玛才旦之前的《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等杰作相比,变化相当大。不仅影像变成了黑白,导演的镜头也在摩挲过被现代生活渐渐蚕食的传统之后,停下来,取了样,然后钻进了这个样本的心里。不变的是那份依然不疾不徐的细致从容:导演总是克制而淡定,无论怎样雪崩般的礼崩乐坏,也拒绝长吁短叹的评判,毫不动容,默默承受,也许这才是依然还在的那个不可被改变的民族传统。
塔洛是主人公自己都几乎忘掉的名字。作为一个长期孤居在深山里的中年牧羊人,他已经习惯了人们以他的外观特征来称呼自己——小辫子。生命的转向发生在他被要求进城拍身份证照。然后,他被照相馆老板要求去对面理发店洗头;然后,被洗头的藏族小妹杨措带去卡拉OK;然后,他像老房子着火一般地坠入爱情(情欲),准备把羊卖了之后,跟情人去远方;然后,他的小辫子被情人剃光;然后,人财两失,撒着空空的两手返回家乡。这又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对比,除了中间荒唐而决绝的爱,塔洛自始至终都是被动地被推着往前走。被动的时候,“我”尚保留着;而主动的时候,“我”却丧失了。
由习惯被唤作“小辫子”到不得不成为“塔洛”,由一头乱发外加一根从小留到大的小辫子到光头,显然是在象征着主人公“旧我”的完全失丧,连同他引以自豪的记忆力也一样弄丢了。片头“小辫子”能流畅地用汉语背诵《为人民服务》,自得于必将死得“重于泰山”。到了结尾,“塔洛”背得结结巴巴,不得不汗然中止,嗫嚅着自己会死得“轻于鸿毛”。
沉寂的镜语下面,其实在紧迫地追问:“我从哪里来?我是谁?我往哪里去?”不管是听似日常,却机锋十足的对白(塔洛在一开头就问派出所所长:“我知道我是谁,干嘛要办身份证证明我是谁?”在之后也时有类似的对身份的追问掺杂在琐碎日常的聊天对白中。最震骇的质问则是在塔洛在爱情的焦灼中醉酒不醒,狼趁机袭击了羊群之后,他的“老板”一边煽他耳光一边鄙夷地责骂:“你以为你是谁?你就是一个放羊的!”),还是大量的运用镜子来凸显对影片人物状态的反省式的观察(把片名改为《镜子中的塔洛》,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影片开始后不久,塔洛第二次想去找杨措时,杨措通过镜子观察着他,镜子里的“理发店”是反写的。到结尾,塔洛在派出所再背《为人民服务》时的场景,也一直在镜子里,派出所里“为人民服务”的标语也是反的,跟片首正对镜头的场景呼应,此时,主人公的人生已经发生了完全的逆转。);甚至主人公一直背着的那只没有了妈妈的羊羔,每当有人给它喂奶时,它吃得急切,而在塔洛陷入情欲之后,它被狼吃了。
当万玛才旦的镜头从人群转向个人,他的电影实现了从文化向人心的转变。起初,他精细入微地捕捉到了民族文化传统看似琐细实则惊人的崩塌,现在,他揭示了个体在这个崩塌过程中的失魂落魄与徒然挣扎。一以贯之的,他的电影仍然临山崩而不变色,平静从容。不一样的是,当他把摄影机的镜头伸入人心,这也许意味着他来到了一个新的起点。
谁知道呢。尽管被赋予了自由意志,但我们对造物主的安排依然蒙昧不明。令人钦羡的是,导演似乎有着来自民族基因的坦然淡定。我们往往惊讶于传统的失丧,但或者更应该惊叹的,是传统历经万劫依然流传的那个因子。
回到电影里的塔洛,他的旧我真的在这场个人情欲的奥德赛中彻彻底底地失丧了吗?电影结尾时,塔洛背对着我们,点起原本为驱逐狼群所准备的二踢脚。这当然不是一个绝望的结尾,恰恰相反,这也许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开始。我总觉得,神依然给塔洛留下了什么,只是需要他重新出发去找到而已。而情人带给他的这场损失了一切的历险,未尝不是一个启发。
万物皆有裂隙,阳光方能照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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