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18岁的李安(根据维基百科,应该是20岁,不过李安自己在采访时说是18岁,就是18岁吧)第一次在台湾偶然看到伯格曼的《处女泉》(Jungfrukällan,1960),那是他第一次看艺术电影,整个人呆住,李安形容“那次经验就像是被夺走了童贞”,那是一部如此安静又如此暴力的电影,触及了人的复杂性和信仰,片子失去女儿的父亲痛苦地追问:上帝,你在哪儿?如果你存在,你为何允许世上有这样多的不幸发生?
上帝仿佛不存在,片中父亲只能自己为女儿复仇,然而影片最后,少女死去的地方流出泉水,好像某种神迹。伯格曼对信仰的探索没有得到答案,但是这追问的力量使18岁的李安久久无法平静。
观看了《处女泉》后,李安立刻做的事情是,坐在原地,再看一遍。在从事电影之前,李安的人生是有挫败感的,高考两次落榜,勉勉强强考上了专科,对于做高中校长的父亲来说,好像家里出了个不争气的小孩。 直至李安拍了好几部电影后,父亲还在对他说:“该回來教书了吧,做点正经事。”父子关系也是李安电影的一个母题,哪怕拍绿巨人,拍3D老虎,里面都是与父亲的对峙和沟通。说远了,简而言之,李安来自一个很传统的家庭,父亲是士大夫观念,母亲是受洗的基督徒,在他十几岁时,每周跟着母亲上教会,每天祷告好几次,直到觉得这件事没有意义。因此李安和伯格曼最初的共鸣是,原来信仰是可以被质疑的,“伯格曼电影里的东西可以直接到达我。”
《处女泉》使李安下定决心投身电影(事实证明跟着偶像走是没错的,李安后来多次傲娇地说,自己是个做什么都不灵光的人,但一到了片场,无论他的职位是什么,最后大家都听他的)。看《处女泉》五年之后,李安终于如愿跑去美国读戏剧。
2006年,情绪处于低谷的李安经朋友引荐,得到伯格曼的允许去他避世的法罗岛与他会面,这是一个很大的殊荣,怎么说呢,伯格曼这个人不爱会客,之前头号追随者拉斯·冯·提尔(Lars von Trier)曾多次写信求见,完全没有得到回复,后来干脆“因爱生恨”,把吐槽伯格曼变成人生一大爱好。拉斯·冯·提尔这个妙人,我们可以有空专门再聊,基本就是过着夹杂着疯狂和彪悍的人生。
说回小粉丝李安与伯格曼的那次见面,李安当时正在筹备《色,戒》(2007),内心有很多难以言说的痛苦和挣扎,在一年后的金马奖颁奖礼上,李安说《色,戒》是他“累世的孽障”,他不得不拍,否则内心无法安宁。而整个拍摄过程李安几近崩溃,梁朝伟甚至劝导演“我们只是露个皮肉,你要保重”。因而在那个时候,李安觉得唯一能够寻求安慰(其实也就是求抱抱啦)的人就是他电影上的启蒙者伯格曼,李安称那次拜访为“朝圣之旅”,给了他力量完成《色,戒》。
在那次短暂的交谈中,伯格曼问李安如何和演员工作,李安说:“有时我很憎恨自己,因为我把他们撕裂,只是为了看见我自己。我把他们撕成两半,杀死他们,以求将深处的东西暴露出来。” 而伯格曼对李安说: “你要爱你的演员。” (话说伯格曼是真的爱演员,据不负责统计,他可能睡过他所有的女主角,这点经他的头号粉丝伍迪艾伦证实过,他的另一个黑粉拉斯·冯·提尔说他到晚年还是很好色,伤了心的粉丝真是最可怕的敌人呐!)
不过拉斯·冯·提尔是真的非常爱伯格曼,他说伯格曼对他来说就像父亲,对于李安应该也有同样的意义。李安后来回忆,眼前这个人,三十多年前用他的《处女泉》将自己的纯真带走,终于在这么多年后,给了自己一个带有母性的拥抱。所以我们看见照片中,已功成名就的李安像个小孩一样伏在伯格曼肩上哭泣,令人动容。
《处女泉》奠定了李安看待电影的眼光,伯格曼让他明白,最好的电影是什么样子,一部电影让人哭让人笑固然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追问。电影无法得到答案,但必须提出问题。李安说伯格曼对他来说是男神(原话是God,在多种考虑后,我觉得翻成男神也没什么不行的,反正小粉丝李安已哭得那个样子),他不敢去模仿,然而在后来的工作中,他总是不由自主地使用伯格曼在《处女泉》中使用的镜头摆位:当一个人深思时,从他的身后拍摄他,而不是正面。这变成了一个习惯。
2007年,伯格曼去世,追随者1号伍迪艾伦正在西班牙开工,事后撰文回忆,哀伤地写道,“我只希望伯格曼走的时候,如他自己所愿,是个晴天。”而万里之外,得知消息的李安一度停工。
2011年,李安拍摄《少年PI的奇幻漂流》(Life of Pi,2012),片中少年一次次追问:上帝,你在哪里?这可能和致敬无关,但我们可以确定的是,李安以这种方式再度拥抱了伯格曼。
版权合作©️ MYX FILM(微信ID:myx_film)首刊于2015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