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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滚少年电影路──专访《八月》导演张大磊

荧幕里张小雷在夏日无声成长,荧幕外那是张大磊的童年回忆。

「本文转自于非營利網路媒體《報導者》(www.twreporter.org)」

導演張大磊|攝影:余志偉,©️報導者

电影《八月》在今年金马奖获得「最佳剧情片」,这部以素人演员、黑白拍摄的作品,没有史诗场面也无明星光环,《八月》凭借温润内敛的影像,点亮一群在寻常日子里老实过活的人。从一个摇滚少年成为电影导演,张大磊也将成为华语电影世界里一个不可忽视的名字。


付了钱关上计程车的门,3个15、6岁的小伙子,七手八脚的把刚才一件件搬下车的乐器又一件件的背上身:吉他、贝斯、效果器、一整组的鼓。等主唱恍然大悟吼出一句:「哎!又有东西弄丢了!」车早已走得老远。

張大磊(左二)與樂隊成員、朋友們,拍攝於1999年夏,為一場演出製作海報而拍攝。(圖片提供/張大磊)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把乐器忘在车上,都怪没个固定的排练室,只好四处从朋友那里打听谁家凉房(屋外的储物平房)方便借用,问好时间地点就带上一堆乐器搭车集合,搞得成天像在打游击。

这个1982年冬天出生、还没发育完全的主唱兼吉他手,名叫张大磊,内蒙古呼和浩特人,刚从补习班下了学。他进补习班的原因与班里其他同学一样:中学毕业没能考取高中。这班学生大多来自呼和浩特市内,还有一些来自周边小县城,即使来的地方不同,怀抱的目的却也无异:明年能考取。

搖滾少年時期的張大磊(中),與朋友合影。(圖片提供/張大磊)

竞争与压抑的日子里,张大磊被美国西雅图乐队NIRVANA的经典专辑《BLEACH》里的那首〈Love Buzz〉躁动了血液,一头浸入Grunge Rock的世界,看着手边仅有的现场演出录影带《 Live! Tonight! Sold Out!》,被千万青年们传唱的〈Smells Like Teen Spirit〉前奏响起,当鼓声重击、吉他爆裂,当台下那些年纪与自己相去不远的人冲上舞台跳着,围绕在主唱Kurt Cobain反覆吼唱的“Yeah, a denial, a denial.” (耶!反了,造反了)⋯⋯

空气塞满了青春的气息。

压抑找到出口,张大磊背起吉他,开始了补习与玩团并行的生活。他找了2个朋友组了名叫「虫卵」的乐队,曲风与偶像Kurt Cobain路线一致。下课没事就约去朋友家的凉房练团,把创作好的音乐录成卡带;为了能上台表演,他们私下借用学校大礼堂充当表演场所,偶尔也去包场那些白天不用营业的夜总会,台下站满乐迷,台上他们大汗淋漓。张大磊后来顺利考取高中,念半年又退了学,把自己留在音乐里。 「虫卵」后来解散了,手里乐器从电吉他换成木吉他,音乐频道也从NIRVANA转到Tom Waits与Red House Painter,他继续一个人的民谣。

张大磊当年是乐队里主唱兼吉他手。 (图片提供/张大磊)

「我原想成为一个摇滚乐手。」当年15岁的摇滚少年,34岁成了一位电影导演,坐在台北西门町的「明星咖啡厅」里,与我们聊起这些年少往事。

张大磊以电影处女作《八月》获得今年金马奖「最佳剧情片」、「最佳新演员」,以及会外评比的「国际影评人费比西奖」、「亚洲电影观察团推荐奖」共4项大奖,金马评审团主席许鞍华盛赞,导演以细腻的黑白光影,让场面调度不着痕迹。

《八月》全片以素人演员、黑白拍摄,说了一个90年代北方小城一家三口的日常:没能考上重点中学的12岁男孩小雷,揣着双截棍一副相安无事的到处晃荡;母亲成日叨念,想方设法要把小雷送进重点中学里;国有企业改革,父亲从国营的制片场里下了岗,为生活只好离家跟着私营剧组去外地拍片。这个八月就像每个八月,无所事事热醒在午睡的席子上,不同的是这次院子的昙花开了,卧病的太姥也走了⋯⋯。

萤幕里张小雷在夏日无声成长,萤幕外那是张大磊的童年回忆。

《八月》剧照|来自网络

张大磊出生在中国一胎化政策下,母亲是警察专校里教马列主义的哲学老师,父亲是内蒙国营电影制片厂里的剪接师。儿时的张大磊与父亲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他是拍电影的,像我现在一样,东奔西走是家常便饭。在我年少的时候他经常在外头,尤其过年过节他都不在,那感觉很寂寞。但可能越是这样,与父亲一块生活的印象都非常深,我当时高中退学就是他陪我去的,是他找老师说:『我儿子,不上了。』我妈她是绝不可能跟我去的。」张大磊笑着说。
从高中退学后,原本怀抱着去北京继续摇滚乐手的梦想,却在决定前往俄罗斯念书后宣布告吹。

人生际遇倒也有趣,那年本来应该进俄罗斯念音乐学院的他,试都考过了却又在临门一脚时转了弯:「我一到音乐学院大门,看到所有人都非常严肃,背了个大提琴,我想这一去肯定是完蛋了!后来就跑去电影学院,那里大门是没有门卫的,不仅可以随便进出,学生们看起来都蓬头垢面的、非常懒散,可能是写剧本熬了一晚上。但我当下觉得:这个气场对!」

若从《八月》温厚的叙事与节制冷静的影像美学,很难与当年那个横冲直撞的少年联想一起。谈起这一放一收的转变,张大磊显得有点腼腆:「我其实是一个很容易被感动与投入的人,这两年好一点了,前几年上台演出的时候都是会哭的,当下是很感动,但事后想起来都⋯⋯啊⋯⋯特别难为情!」聊起自己的性格特质,张大磊不好意思的笑说。自觉容易煽情,「看淡一些」成了张大磊创作时常提醒自己的事:「太近、太投入就会看不清,再来也是不想暴露太多,我很容易暴露一些缺点、暴露自己心里面的事,所以宁可淡一点。缺点少看一点,哪怕是优点也少看一点。

从俄罗斯结束电影学业回到家乡那年,张大磊满腔热血想拍出作品,却也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像当年那个15岁的摇滚少年,只想任性专注在一件事情上,他得先生活,也无法从生活里退学。起先,他参与了几个电影剧组的工作,后来自立门户,为结婚新人拍摄婚礼上播放的短片,透过与新人聊生活聊想法,写成了剧本拍成10分钟的影片,当时在内蒙古还没人这么做,算是个创举。

这份工作除了让他维持基本生计,一方面使他保持了创作者的心态,另一方面也让他有了与非专业演员接触的机会,学会如何与素人演员建立信任。那段日子,他就一边做着维系生活的工作,一边继续电影创作。从2008年故事有了雏形、历经4年剧本撰写、到2015年电影杀青,《八月》可以说是一部从生活缝隙里换来的电影。

「我其实要感谢这么长时间以来这部电影没有拍成,从2008年有了这个念头到2015年,这7年当中我反覆在审视这件事情,也和自己对话。也许08年我拍掉这部片子的话,可能现在看到会是另外一个样子。时间久了我慢慢发现,我要淡一些看这个事情,如果主观那么强的话,就真的变成只有我能看懂的电影,这当然不是我的本意。」那些漫长的生活,让张大磊有了余裕,把年少的血气沉淀为创作的底蕴,用更冷静的眼光「站开来看」自己的作品,「其实这不光是我创作的过程,也是生活的过程。我在调整我自己的生活,同时也调整我这部作品。」张大磊说。

这种冷静与客观的视角,还包括来自侯孝贤导演的启发。

当《八月》剧本进入后期修改,张大磊看了《侯孝贤画像》这部纪录片,在影片中,侯孝贤谈起自己拍摄《风柜来的人》定调风格的关键:「我拍风柜的时候,剧本都写好了却不知道怎么拍,后来朱天文听我转述后,拿一本小说给我看《沈从文自传》,这本小说有一个观点,是俯视的,好像这个是世界上发生种种的悲伤的事情,他都很客观地在看,有一种胸襟。我记得我拍风柜的时候我就跟摄影师讲,冷一点冷一点。」侯孝贤多年前在纪录片中的一席话,成了张大磊电影拍摄时相当重要的借鉴,并反映在他与《八月》摄影师吕松野一起构筑的影像风格上。

吕松野是张大磊在俄罗斯学电影时的同学,也是生活里的好兄弟,内蒙古呼伦贝尔人。他曾以藏族导演万玛才旦执导的《塔洛》入围2015年金马奖最佳摄影,今年同样再以《八月》获得提名。

「松野是一个非常有创造性的摄影师,他在《塔洛》里的创造性比《八月》更多、风格也更强,《八月》他其实是『收着拍』,需要有些克制,可以表现才华的地方反而要压回来。」张大磊谈起与吕松野的合作过程,与明年即将着手的电影计画:「我不敢说下一部还会完全保持这样的风格,但有一个态度是不会变的,我还是希望能冷静一点去看影片里的人或事,不想有太多的渲染与解释。

《八月》剧照|来自网络

《八月》没有大场面也没有明星光环,只以真诚打磨出光芒。在金马奖颁奖典礼上,身为剪接指导的父亲张建华感言诚挚动人:「我儿子张大磊当初要拍这个片子是很艰苦的,但是我支持他拍完。我跟他说就两种选择,一个是继续干下去,再一个是干不成,那就改行吧!这剧本当时给了很多地方,但都没有收,后来我就自己出钱来拍。」除了父亲的资助,电影拍摄后期也获得了蒙古导演麦丽丝的投资,以不到200万人民币拍摄完成,同时成为爱奇艺影业出品的第一部文艺电影。电影在最后黑画面打上了一行字幕:「仅以此片献给我们的父辈」,除了是对父亲的致敬,也是向生活里为家庭努力的每个父亲。

当饰演张小雷的小演员孔维一,站在台上领取「最佳新演员奖」时,他纯真地说:「感谢导演给了我这次成名的机会。」相较于普世所定义的成功,张大磊仍只想继续以电影传达那些被社会二分法之后的「所谓失败者」——那些不能言善道、没有太多方法、心思直接简单、笑着低下高贵头颅去生活的普通人。

张大磊的电影就像喧闹世界里忽然静下的午后,落叶吹风,床边闹钟秒针嗒嗒,伴着流理台永远关不紧的水龙头,涓涓滴滴⋯⋯

生活细碎如常,这些却是让人安心、藏于记忆里的永恒声响。

|文:王儀君|攝影:余志偉|舊照翻攝提供 張大磊|7/12/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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