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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枝裕和专访:我们都没能成为想成为的大人

是枝裕和渐渐展现的,并非「艺术家」,而是「职人」的特质。

「本文转自于非營利網路媒體《報導者》(www.twreporter.org)」

攝影:林佑恩、插畫設計:Candy Bird|©️報導者

说到当代日本拍摄家庭片的导演,一定会提起是枝裕和。从第一部剧情长片《幻之光》一举拿下威尼斯影展最佳导演新人奖,国际影展奖项便一一成为他后续作品的注释,这些经历让人直觉以为,他几乎是那种人生不太需要整形的人。

但他最新作品《比海还深》剧本第一页却写着:「我们都无法成为自己想成为的大人。」

整型诊所漆成粉色的泥墙挂上巨型广告招牌,填上中日文交错的词句:身体部位、手术方式、价目、疗程时间,大意不脱如此:「如果你没长成你要的样子,让我们帮你一把吧。」侧身抱胸的医师群像,目光闪烁地越过窄巷,与酒店二楼内的客人交会。

是枝裕和背窗坐在那片景色之前,不带过多表情、沉静地回答前一名杂志记者的问题。

国际电影导演为新片宣传的行程时常如此,在影展前一天抵达,一、两小时内接受三、四家媒体马拉松式的专访,参加首映,出席媒体联访,然后离台。等待的时候,我想起高雄电影节短片策展人郑秉泓前一天向我形容:「是枝裕和本人看起来就是一只温顺的小熊。

他的确不是「狼性」的导演,电影也一直带着内敛的安静。他首支剧情片《幻之光》中,丈夫自杀的妻子改嫁到海边小镇,大量中远景的长镜头,时常让观众看不清女主角面目,成了难以解读的忧伤和压抑,被留下的人,日子仍慢慢到来、缓缓流逝。这一部片,让他一举拿下了当年(1995年)威尼斯影展最佳导演新人奖、最佳摄影奖。

后来国际影展奖项一一成为他作品上的注释,是他擅长的家庭片之外,认识他最速成的方式。

2004年,出演他第四支剧情片《无人知晓的夏日清晨》、年仅14岁的柳乐优弥,成为坎城影展最年轻的影帝;2009年,他以《空气人形》这支片入选坎城影展一种注视单元;2013年,《我的意外爸爸》这部作品,更让他获得当年坎城影展的评审团奖。这次的新片《比海还深》,也没意外地入选坎城影展一种注视单元。

单看经历,他几乎是那种人生不太需要整形的人。


「我今年54岁了,但跟我当年想像可能会成为的导演,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是枝裕和当年想成为的,是台湾导演侯孝贤。

去年日本《SWITCH》杂志邀请是枝裕和写下这20年来对自己影响最深的9个人,6个导演中,侯孝贤就是其中一位。当我问他这个问题时,他思考许久,给了一个简单到不像恭维的话。

「大好きだ(最喜欢了)。」

1989年,27岁的是枝裕和一边做着电视助理导演的工作,一边开始写电影企划,写下了《无人知晓的夏日清晨》的原形剧本。他想以此出道,带着企划见了好几个电影制作人,却始终不受青睐。 1993年,他来台湾拍摄侯孝贤跟杨德昌的纪录片,那次见了侯孝贤后,才让他决心,无论如何要将电影拍出来。

「我觉得如果没有真的认识侯导的话,我现在可能不见得会成为一个电影导演。」

候孝贤的电影,其实沾黏上是枝裕和无法言喻的乡愁。

他的祖父母当年因为同姓氏在日本无法结婚,两人从奄美大岛度过大海,到高雄生活,生下了他的父亲。父亲喝醉时,经常提起这个「故乡」,但是枝裕和往往半调子地听,记得一些香蕉好吃、父亲放学后打网球的片段,直到看了侯孝贤《童年往事》、《恋恋风尘》里的日式建筑,瞥见里头细腻复杂的家庭关系,才叠上父亲的青春记忆,给了他「这就是父亲形容的风景吗?」的愧疚与怀念。

在电视制作人的邀请下,是枝裕和开始了他第一支剧情片。共同编写的「幻之光」分镜脚本上,是枝裕和像认真的学生,细细写上「哪里哪里要拍出侯孝贤的感觉」,还找了当时与侯孝贤合作过《恋恋风尘》的台湾音乐人陈明章进行配乐。这部片让他终于有了跟侯孝贤一起聊电影的机会,但反而被念了一顿,侯孝贤当时还问他:「你提前画好分镜脚本了吧?」

后来他发现自己无法成为侯孝贤。

是枝裕和:我們都沒能成為想成為的大人(攝影/林佑恩)|©️報導者

「自己当了电影导演之后,才慢慢的发现越来越多要面对的、自己的课题。」从电视纪录片导演转成电影导演,是枝裕和早期的电影多对准当代社会。

2001年《这么⋯⋯远,那么近》(Distance)以沙林毒气事件为主干,讲述公共视线之外、加害者家属的故事;《无人知晓的夏日清晨》取材1988年东京巢鸭儿童遗弃事件,母亲和情人跑了后,长子成了家的照顾者,跟弟弟妹妹在东京公寓里勉强生存。电影的最后,柳乐优弥将死去的妹妹尸体装进行李箱里,搭上往羽田机场的电车,是枝裕和用了那个摇晃晃的画面,将长子奋不顾身、「无论如何也想让妹妹坐这趟列车」的心情,拍得安静而心碎。

对于片中抛下子女的母亲,是枝裕和则维持他电影一贯的态度,没有道德性的裁判或谴责。

他曾说,希望自己的电影像纪录片组探访一个家庭;他还说,电影的存在也不该为了审判个人,不存在坏人的电影里,少了轻易明朗的特质,观众在走出戏院后,更能去想像片中人物的明天。

他的电影还一直关于生死,在死亡的过程之外,描述人们如何面对「丧失」。 《幻之光》女主角消失的奶奶、走向电车自杀的丈夫;《下一站天国》里取舍回忆的死者;《无人知晓的夏日清晨》年幼身亡的妹妹。

一直到,他自己也成了服丧的人。

2008年的《横山家之味》(Still Walking)、2012年他首次执导的连续剧《回家》(Going my Home)及今年上映的《比海还深》,都是他追忆已故父母的作品,处处能找到他私人经验的蛛丝马迹。而这几部的男主角,都是身材高瘦的阿部宽。

「外表虽然是天差地别,但他可能有比较容易让我自我投射的地方。」他形容阿部宽是个越认真,就越有喜感的人,而且随着年纪增长,身上越是哀愁与落魄。

「他可以演非常经典的悲剧英雄,也可以演很有趣的喜剧。在我的作品里,我要他演中间值的,他可以很细腻诠释出一般人的悲欢喜乐,不是大悲、也不是大喜,是刚好中间的、平凡的情绪。」

软弱无用但却不讨人厌的男人,也成为是枝裕和近来最常描写的角色。

「可能包括我自己在内,身边很多这种人吧。」

他曾在自己的书里写下:「我并不喜欢主角克服弱点、保护家庭拯救世界这类的情节,反而很想描写英雄不存在、只有平凡人生活的、有点脏污的世界突然展现的美丽瞬间。这种时刻需要的并非咬紧牙关的硬气,而是可以得到他人协助的弱点不是吗?」

于是三部片里的阿部宽各是一部分的自己,成了强烈的互文。

当《回家》里阿部宽在父亲病倒时冷漠地说出「父亲本来就有我们不知道的一面」时,《比海还深》的阿部宽却在家里附近的当铺发现,总是缺钱的父亲曾拿着他得到文学奖的小说去典当,直说那是一部未来会增值的作品。

《回家》最后一集里,阿部宽在父亲丧礼上,抚摸父亲脸上胡子哭泣的镜头,来自是枝裕和孩时坐在父亲腿上看球赛,脸颊被胡须扎到的真实触感;《比海还深》里阿部宽去的当铺,原型为是枝裕和父亲常去的按摩店,那间店里,是枝裕和曾无意间发现关于自己的剪报。原来平常做人随便、欠了不少债的父亲,过去一直默默支持他。

虽然曾被姊姊责骂「家庭记忆不是属于你一个人的」,但他仍一再把镜头伸往私人经验里去。

提起《比海还深》的灵感,他说,「有一天半夜,我帮已经去世的父母上香的时候,发现香插不进去。把很久没有整理的香倒出来,因为积太多了,是硬的,就像电影里阿部宽一样,我拿卫生筷把已经硬掉的头捡出来,把灰跟头分开。在捡的时候我想起来,这个动作很像是我父母火化之后,去帮他们捡骨的动作,拿长筷去捡剩下还有形状的骨头。我就想到,我父亲生前会不会事实上没有成为他自己想要成为的大人?没有实现他自己希望过的人生?」

这部片里取景的国民住宅,还是他9岁时一家人搬进、整整住了将近20年的国宅。总数超过两千户的巨大社区,后来成了许多独居老者的最后住所,是枝裕和的父母,也一直住在那里直至过世。

独栋房子里长大、住不惯公寓的母亲,以树木希林的角色出现,不时抱怨想搬到大房子居住,在台风夜的收音机播放邓丽君〈别离的预感〉这首歌时,淡淡说出: 「我从没爱过任何人比海还深。」

片中阿部宽饰演的儿子,树木希林饰演的母亲,以及真木阳子饰演的前妻,都一边想着「本来不该是这样的」,一边活在与想像中的未来截然不同的现在。

走在童年成长的地点,也成了他特别的拍摄经验。 「去回顾的时候,想到很多小时候的记忆,记忆基本上就变成了我这次的剧情。拍摄的时候,我觉得好像不是在拍一个虚构的剧情片,而是搭上时光机,回到过去,去看我自己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我小学在毕业纪念册上写:『我想当职业棒球选手!』但事实上我是个冷静的孩子,自认不太能实现梦想。」《比海还深》里有个画面,是阿部宽一边作为侦探一边监视前妻的过程中,看了一场儿子的棒球比赛。

儿子难得代打,却迟迟不挥棒,后来被三振出局。面对妈妈新男友的数落,他只幽幽丢了一句,「不当英雄又怎样,我只想保送上垒。」

『《比海還深》HD預告片附中文字幕|©️傳影互動』

看似消极的回答,却隐隐透露了是枝裕和的性格,并不如外表,是只「温顺的小熊」。

「我当然还是想要打出全垒打,可是问题是我本身的体型比较娇小,要怎么有好的表现,当然保送上垒是最聪明的选择。所以我小时候打棒球的时候,也会选择保送,但我心情还是会想打出全垒打。」

「选择保送上垒」像是他每次都选择看似安全的家庭题材,走得务实,背后却有着清晰的创作脉络。

这与郑秉泓的观察也多少相似。他说,是枝裕和虽然不是一再突破题材的导演,但总能把前阶段的命题,在下个阶段做更深的探索,或做些变化。这几年来,是枝裕和也不断转型,渐渐不那么艺术取向,从《奇迹》、《我的意外爸爸》跟《海街日记》开始,成为了把故事说得更好看、更能吸引大众的导演。

从一个被侯孝贤认为分镜脚本写得绑手绑脚的导演,到被合作过的演员形容拥有独特氛围的「是枝剧组」,连合作多次的树木希林受访时都曾笑说,「因为导演拍片的魅力,演员和导演间时常像男女交往前彼此较劲,于是在是枝导演的片场完全不会感到难演。然后外界对作品的评价就会比我原先拥有得高,这时我会想『这样又能在这行多吃两年饭了呢!』」

是枝裕和渐渐展现的,并非「艺术家」,而是「职人」(編者註:也就是大陸常說的“匠人”)的特质。

「职人让我想到厨师,厨师的工作就是去市场找到好的食材,然后把食材用最适合的烹饪方式,让大家品尝最好吃的那一面。我觉得这跟电影导演很像,并不是把演员召集过来,让他们全部用我的价值观、用我的观念去演出我要的世界,并不是这样子,而是我好好的观察这些演员,好好的观察这个环境,他们处于怎么样的关系、有怎么样的对话,可以让他们看起来最有魅力,可以让东西最好,这是电影导演应该要具备的技术,也是我自己最想要精进的部分,像是厨师处理食材。导演就是处理我手上,包括演员在内的所有条件。」

整场访问中,他一向中规中矩、谨慎地回答问题。连碰巧看到我鲑鱼寿司图案的手机壳,他都认真回答,自己不喜欢吃鲑鱼生鱼片,要也是吃炙烧口味的那种。只有谈到女儿跟自己倔强的个性越来越像时,他才忽然放松下来,靠上椅背。

「她玩扑克牌或是打电动的时候,就算是耍心机、用一些技巧,也是非赢不可。这时候我通常会有点生气,说你这样作弊不行。可是死都要赢、那种不服输的感觉,跟我满像的。我跟小朋友玩游戏的时候,也不会让他们,认真的跟他们玩。」

他难得笑弯了眼,但这已经是我们访问必须结束的前5分钟,只能赶着问他最后一个问题。

「导演有成为自己想成为的大人吗?」

「我吗?完全没有。」

「我现在的目标反而是能够继续拍下去,人生可以一直持续不断拍电影。电影导演这个工作应该不会有完美成真的那一天。

他与他1995年、第一部拍摄的电影《幻之光》的原著作者宫本辉说了相像的话。

《幻之光》小说的书封上写着:「40年来,我所引以为豪的,是我努力在写小说──这个虚构的世界里,展示了对人而言,何谓真正的幸福、持续努力的根源力量、以及超越烦恼与苦痛的心。」

那就像是,只要继续下去,即使没有成为想成为的大人,也没有关系。

是枝裕和 攝影/林佑恩|©️報導者

|文:蔣宜婷|攝影:林佑恩|插畫設計:Candy Bird 9/7/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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