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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德胤专访】梦外之悲:逃出来与出不去的人

「你命运里的一个小小插曲,都会改变一生。」赵德胤说。

「本文转自于非營利網路媒體《報導者》(www.twreporter.org)」

导演赵德胤,摄影/余志偉|©️報導者

大姊偷渡,为了一寻台湾梦;大哥挖玉,为了一圆发财梦;身为家中么弟的赵德胤,则有个电影梦。一家造梦人、三段梦的旅程,是缅甸华人半世纪离散命运的显影。

一、被换掉的人

走在台北街头,和远在缅甸腊戌的妈妈通微信(wechat),享用便利科技的同时,赵德胤想起小时候在缅甸的落后,常有种空间错置之感。他这么形容:仿佛在路上随时会跑出一个陌生人,拦住他的去路,跟他说16岁的那场侨委会考试分数算错了,来台湾读书的应该是另一个人。

一切要重头再来,赵德胤来到台湾以后的种种成果,包括今年的金马奖年度台湾杰出电影人,通通要一笔勾销。

「你命运里的一个小小插曲,都会改变一生。」赵德胤说。

如果16岁那场考试算数的话,在我眼前的赵德胤,可说是功成名就了。 2014年《冰毒》参加柏林影展,并代表台湾角逐奥斯卡外语片,2016年《再见瓦城》去了威尼斯,得到欧洲电影联盟大奖,并在年底的金马奖入围最佳剧情片、导演等6项。双喜临门,赵德胤的另一部片《翡翠之城》也同时入围最佳纪录片。

16岁来到台湾,今年33岁的赵德胤,在台湾生活的时间,刚刚超过了在缅甸的岁月。他的肤色,比我2年前采访他时要白了许多,也瘦了一大圈,参加国际影展时,常有老外追着他喊Tony Leung(梁朝伟)。在宣传公司的建议下,上通告时他开始将自己打理得有型有款,一件讲究质料的橄榄绿皮衣,低调的黑色衣裤,仅一条白边镶在高统靴底部,像踩着一道闪电,随时要以光速前进。一身潮服,对于生活简朴几乎不买东西的他,已几近奢华。在他身上,缅甸的痕迹越来越淡薄。

前3部长片的制作成本都在50万元以内,拍电影像是散兵打游击。 《再见瓦城》首次有了3千万的资金,也用具票房的柯震东当男主角,加上林强的配乐、杜笃之的音效、泰国名导阿比查邦的美术班底,剧组人员从以前的小猫两三只,膨胀到上百人的团队。

借了东风,万事俱备,赵德胤这次要讲的是,大姊的故事。

「剧本我早就写好了,《再见瓦城》是实质意义上的处女作,剧本第一稿叫《莲青》,是用寓言故事讲我大姊早期偷渡到泰国,从边境乡村到曼谷有十几道关卡,需要各种证件。」

如戏中由吴可熙饰演的莲青一样,泰国只是大姊的中继站,台湾才是梦想地,跨越边界偷渡到泰国的缅甸华人,多有个台湾梦。 《再见瓦城》中非法缅甸移工的角色难寻,赵德胤印了征人启事,到全泰国非法劳工的聚集地去贴,来了上百人,试镜变成听故事,「有个临演阿芝,对着镜头可以讲两个小时不停,讲她以前在餐厅打工喜欢一个台湾男生。她以前没演过戏,第一天开拍就可以来个大特写,我只要跟她说,妳想想去不了台湾,她就会控制不住,泪流满面。」

赵德胤的大姊,后来取得泰国身分,终究没有去成台湾,台湾梦的最后一哩路,由家中最小的弟弟接力完成。当时到台湾花的仲介费,在缅甸可以买一栋房子,而原本赵家在缅甸,住的是最贫穷的泥土地、竹片墙、茅草屋顶,随便一次大雨,都可以将整间房子冲垮。

「我来台湾的那笔钱,很大一部分是大姊出的,80%是她出的,她那时候在泰国存的钱几乎全部给我。」

在釜山、柏林、威尼斯、鹿特丹等影展,赵德胤有另一个通行于国际的名字:「Midi Z」。 「Midi」是咪弟、小弟弟的意思,家乡人都这么叫他,「Z」是英文赵「Zhao」的简写,是26英文字母的最后一个,恰巧与他的排行一样。

在缅甸这个贫穷的国度,在家中的排序,像掷下一把骰子,关乎着命运的走向。

抗日战争时,在中国有大批军人被派到云南修滇缅公路,赵德胤的祖父是其一。国共内战时,祖父、父亲从云南逃到缅甸,赵德胤在缅甸出生,祖父开过鸦片馆,父亲是没有执照的中医师,百无一用是书生,家里的经济都靠母亲卖小吃,一锅一锅炒糯米,一年到头的收入买不起一双耐克球鞋。

咪弟在家中排行老五,上有两兄两姊。在这个赤贫的家里,初中毕业的15、6岁孩子,就必须出去找活路。大哥是长子,儒家传统观念深厚的父亲不准他偷渡到泰国打工,于是北上矿场挖玉石。几年后,大姊、二哥也偷渡到泰国打工。

身为么子,咪弟的16岁较兄姊幸运许多,他只要全心准备侨委会的考试就够了。母亲特别借钱让他去补习,咪弟却只顾着和女生约会,或者和一群不爱读书的朋友鬼混,让家人伤透脑筋。

「平常没有太多荣誉感,家里太穷,考第一名老师永远不会夸奖我,而总是夸奖家里有豪华轿车的毒贩儿子。我的童年除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朋友带给我欢乐,再来就是上山挑柴时接触大自然。」

赵德胤从包包里掏出一本海明威的短篇小说集,书上满是折痕,看似翻了又翻。海明威的小说里也有一个少年尼克,在丛林里狩猎、在湖边搭帐篷钓鱼,

「那个状态很好,看他描述就觉得很平静,工作满档时,看小说能让你暂时逃离到另一个地方,坐捷运时拿出来看,是一种在车厢里让自己跟这个世界隔绝的方式。」

趙德胤專訪。(攝影/余志偉)|©️報導者

二、逃出来的人

乡村生活并非与世无争,在咪弟所成长位于缅甸东部的腊戌,靠近中国云南边境,长期是毒枭、叛军活动的区域,军火与毒品泛滥。

腊戌所在的掸邦,是缅甸最主要的罂粟种植地,许多提炼海洛因的工厂设置于此,已故的大毒枭坤沙(Khun Sa)即来自掸邦。在掸邦山区种植罂粟的多是穷困小农,直到2013年,缅甸罂粟的种植仍达到5万7千多公顷。

在这个化外之地,咪弟的童年充满着光怪陆离,狐群狗党中,有在中国杀了2个人,逃到腊戌来躲藏的亡命之徒,在腊戌开了一间照相馆,咪弟13岁就玩FM2相机。当时他还不知道,影像不只可以拿来谋生,还可以成为艺术,像他日后得奖的那些电影。

有个朋友的家族在山区炼制安非他命,赚了大钱,在穷乡僻壤,朋友家的名贵轿车绵延数公里,然而同时也有穷困的人家生了病没钱看医生。朋友嗑药嗑得昏天暗地,家人禁止咪弟和毒虫来往,把他关起来,咪弟不听,跳窗出去。

「后来我看马奎斯的小说,和我小时候的经验一模一样,但是在当下的人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魔幻。」赵德胤说。

不羁的野马在这是非之地,终究要跌落悬崖。咪弟13岁那年,有个朋友的亲戚从中国走私2把步枪,带着咪弟和朋友两个小毛头到山上打猎,回程时因为肚子饿,想赶着下山,没走原来的山路,冒险背着枪走大马路,那天刚好腊戌军区总司令出来视察,逮个正着,咪弟等人被上铐带走。

非法持枪,在高压统治的军政府时期,可判重刑。

咪弟家里穷,连电话都没有,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警卫说明天就要送到40公里外受审,咪弟急中生智,用缅文跟警卫说,明天要考试,请警卫打电话给校长。警卫本来很凶,根本不把犯人当人,但他听到咪弟一口上流阶层所使用的缅文,一时蒙住了,照咪弟所讲去做,校长的电话接通,咪弟和朋友莫名其妙被释放。

「人要出事根本挡不住」,多年后赵德胤安稳地坐在台北的工作室,跟我说他如何脱险,「还好父亲逼我在学校学好缅文」,父亲的士大夫情怀,再穷都要借钱给孩子读书。咪弟过人的胆识,以及快速适应陌生环境的野兽本能,日后在他拍电影时帮上很大忙,「环境逼得你要学会谈判,我拍片时,是很强悍的。」

「14岁那年我大姊写信回家,说我一直出事情,要我偷渡到泰国,让她照顾我,要不然就考试来台湾。来到台湾之后,我青春期的躁动就没有了。 」

生于1982年的咪弟,有个历史的偶然,他生在1962年军人政变锁国的20年后,民生凋蔽,遍地贫穷与饥馑。

1982年,军政府还颁布公民法,唯有在1823年之前就定居于此的民族后裔才能享有完整的公民权。印度及华人移民的后代,无法取得护照或身分证,没有迁徙的自由。信奉伊斯兰教的罗兴亚人被打压尤为惨烈,2015年5月,上万名罗兴亚人不堪虐待出逃,在怒海上载浮载沉。

唯有离开,才有未来可言。先出来的大姊,用打黑工的劳动身体,为咪弟一寸一寸铺好离家之路,「1998年4月台湾通知我考上了,那时候我极度喜悦,终于可以离开缅甸这个国家。 」赵德胤说。

《再见瓦城》像是成年后的咪弟写给大姊的家书,他用镜头重走一遍大姊偷渡的幽暗之路,在11月7日受邀回到缅甸公开放映,突破缅甸长达50年的禁映令,赵德胤说:「这部电影在讲这个国家多惨,使得人民要偷渡出去,以前这样的电影绝对不可能放映,这次居然由缅甸的电影局长审批通过,还邀昂山素姬来观赏。」

即使在偷渡多年之后,终于取得身分,惘惘的威胁一直都在,赵德胤说:「演雇用洗碗工餐厅老板的,其实是我二哥旅游公司的合伙人,也是缅甸来的华人,这些人都曾经历偷渡过来要面对证件问题。演到雇用非法员工的戏,他说以前我也是没证件的人,会不会敏感?电影上映警察会不会看到?我说不会啦,这是剧情片不是纪录片,而且也不是演这个餐厅老板没证件。但他会接着说,我也雇用过没证件的黑工。」

「拍这样的电影,没有来自缅甸的乡亲拍不了,需要他们的磁场来加持,痛苦、故事都在他们身上,他们以前都曾为证件所苦,他们站出来,氛围就出来了。」

赵德胤拍摄《再见瓦城》幕后花絮。|©️岸上影像

三、出不去的人

同样在今年入围金马奖最佳纪录片的《翡翠之城》,赵德胤填补的是大哥16岁离家后的空白。大哥和后来已取得泰国公民身分的大姊、二哥不同,大哥是出不去的人。

大哥是长子,大咪弟16岁,1982年,咪弟刚出生,还未成年的大哥就收拾行囊,身上带的钱只买得起站票,足足站了几天几夜才到玉石矿区。

大哥去的地方是北边的克钦邦,蕴藏缅甸境内最丰富的玉矿,最大的矿山在帕敢(Hpakant),是世界上推土机密度最高的地方,经年累月开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整座山丘消失。 2011年缅甸的玉石出口价格高达80亿美元,这些钱大部分落入缅甸军方手里。

暴利之下,在矿区工作的薪资却相当微薄,工头通常只提供路费,挖了几年玉石仍一无所获,是常有的事。这是一场机率低微的赌博,因为前途无望,赌徒仍把全副身家都押下去。赵德胤说:「腊戌的人讲起这个地方,眼睛都会睁很大,穷人要翻身,就要去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是罪恶之地,都是吸毒、诈骗、犯罪,在那里毒品很便宜,你会看到上千人在注射海洛因。」

大哥从1982年16岁离家开始,在罪恶之地待了22年。

大哥曾有短暂离开的机会,那是在1987年,大哥离开玉矿,先偷渡去泰国打工,再从中国走私药品回腊戌,开了一间药店,家中经济大幅改善。好景不常,1988年爆发学潮,昂山素姬带领抗争,接着学生被军方镇压,昂山素姬被软禁,国家动乱,大哥的药店倒闭,家又回到一贫如洗的原点。

国族的动荡,带来的是家族的厄运,然而也不全是厄运。 2003年,缅甸的毒虫朋友要结婚,想买DV拍摄婚礼,请在台湾读书的咪弟代购寄回去。同年遭软禁多年的昂山素姬短暂释放,下乡宣讲期间遇刺,军政府禁止媒体报导,所有的摄影器材都不能通关,咪弟只好留着自己用,那是他日后走向电影至关重要的基石,他说:「命运很玄嘛,我怎么可能有钱买15万的DV。」

回到1988年,大哥的药房倒闭之后,逼得母亲不得不帮房东运毒,从腊戌搭了3天3夜的火车,运毒到茂冈,可拿一大袋白米。母亲为了贩毒还找了一个铁匠打造便当盒,里头有夹层,上面装饭,下头是毒品,尽管如此,只成功了一次,后来就被捉到。

母亲坐牢,大哥为了援救亲人,1989年又收拾行囊回到玉石场,那万恶的渊薮。 1994年,大哥在玉石场音讯全无,没寄钱回来,家里越来越困难,大姊于是走上了万分艰险的偷渡之路。

「那几年写很多信给你,你都没回过,为什么?」

「在玉矿赚不到钱很沮丧,抽了鸦片。沾上了,赚多少钱都没用。」

《翡翠之城》,咪弟问大哥答

2013年底赵德胤跟着大哥重回帕敢玉石场拍纪录片,当时正值边境的果敢叛军与缅甸政府军作战,位于战火区的玉石场于是暂停开采,大哥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尽管随时会被战火波及,但平时掌握在大企业手中的采矿权终于松绑。大哥不像大企业有钱买重机具,只找了一些工人到那里,一铲一铲地挖。

「《翡翠之城》比较直觉地去认识大哥,拍完有比较认识吗?其实也没有。他对玉矿还有梦,我从旁理性地看,他的梦完蛋了、不可能了,但他就是一直作梦,我跟我哥讲,玉矿没有梦了,你要面对,他反问我:我觉得你们拍电影才是一种很消极的梦。」赵德胤说。

影片中,咪弟一开始会质问大哥,为什么要吸毒?在拍摄过程中,赵德胤得了疟疾,忽冷忽热非常难受,我问他会为了缓解痛苦去吸毒吗?他说:「一定会,那个地方我如果继续待下去,一定会去尝试。」

「乡愁、孤独、失意、贫穷、绝望、战争、疟疾围绕着他们,寒冷的冬天,潜下冰冷的河底挖玉石,因为水压,上岸后流鼻血,想家想发财想未来想玉石,想到发疯,想到晚上睡不着。拿着老板递过来的鸦片,慢慢抽着,才能平静睡着,第二天醒来,继续潜入河底挖玉石。」

《翡翠之城》咪弟口白

纪录片的镜头,瞄准大哥及其他挖玉石的人,镜头外遇见军人来盘查,黑画面一片,只剩声音:「他们想要摩托车,对相机不感兴趣,花了缅币6万,全身而退。」

赵德胤说:「缅甸的叛军比正规军更凶狠,非常霸道和野蛮,因为他们没有国际制裁的观念。打仗时如果你拿相机去拍照,叛军会说你是间谍,把你杀掉。这次我们去玉矿拍纪录片,就是连相机都带不进去,但有人的地方就有办法,给钱,找人保护。实际上没有那么恐怖,但是出事情就很恐怖,要付出很高的代价,金钱或是生命上的。」

在边疆战区拍纪录片,和大哥潜水下去冰冷的河底挖玉石,哪一样比较玩命?区分难道只是前者为艺术,后者为生存?

大哥是「出不去的人」,如果排序倒过来呢?如果赵德胤不是咪弟,而是排行老大,要先牺牲自己喂养弟妹。又或者1998年的那场决定性的考试少了几分,赵德胤来不了台湾,只能留在缅甸,他也会像大哥及许多挖玉石的同乡一样沉沦吗?到底命运赌盘上,被抽换掉的人生,是哪一个?

《翡翠之城》里大哥见咪弟拍个不停,忍不住说了一句:「拍片的人比我们吸毒的人更入迷。」

在另一个平行时空,家人不懂他的瘾头,一如他从前不懂大哥的吸毒,「金马奖入围,我在缅甸的亲戚都会说,嗳呀,那样咪弟一定很有钱,一定会有很多奖金,有人会问金马奖是黄金做的吗,如果他们知道没有奖金,会说拿这个奖干嘛?有什么用?」

咪弟3岁时,大姊得了脑膜炎,在医疗资源匮乏的缅甸几乎是绝症,但后来居然奇迹地康复。家中为了庆祝,做法会请邻居吃饭,在煮沸的大锅里炸肉丸子,难得能吃到肉,咪弟去偷肉丸子,被严重烫伤,爷爷用鸦片舒缓他的痛苦,整整躺了一个月才好。

我问赵德胤,有什么副作用吗?他说完全没影响,还是健康长大。但会不会其实,咪弟的鸦片瘾头一直还在、没断,只不过不在毒品,而在电影的世界里。

趙德胤《翡翠之城》劇照。|©️岸上影像

|文:房慧真|攝影:余志偉 24/11/2016


版权合作©️報導者 The Repor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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