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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33 站在风景和历史的背面

“想起过去曾在柬埔寨去看船屋、或者想去里约的贫民窟,这些被我们当做奇观的地方,其实正生活着这些被遗忘的人们。”

《被遗忘的人们》(1950)剧照|来自网络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 第33天


2017年1月4日 星期三
片名:被遗忘的人们 Los Olvidados (1950)
加的斯,酒店

清晨在加的斯的海边和老城随意地走了走。这座三面临海的小城,洋溢着海洋城市的开放与欢快气氛。而城墙之外的新城,被修建得横平竖直,建筑的外观色调素雅,视觉上非常平和。加的斯不仅是西班牙也是整个西欧最早的城市。据资料上说公元前1100年左右腓尼基人就在这里聚居了。公元前6世纪,迦太基占领加的斯,汉尼拔以此地作为基地征服伊比利亚南部。随着历史的进程,加的斯经历了迦太基人、罗马人、摩尔人的统治,之后在地理大发现时期大显身手,西班牙宝藏舰队将这里作为母港,哥伦布两次从加的斯出发远航。

历史往往是最受旅客欢迎的故事。人们有时就是为了分享此地曾经的荣耀,而来到这里。日常的苦难则是多数人在娱乐时尽量避免触碰的东西。

我在加的斯的酒店趁同行的朋友们收拾行李,看了布努埃尔在墨西哥拍摄的杰作《被遗忘的人们》。这部电影就是描写日常的苦难,冷酷、恐怖的社会真相,影片距离我们66年,但这类故事从未在历史的进程中消失,却总会被历史的宏大叙事所无声地抹去。

《被遗忘的人们》海报 | 来自网络

佛朗哥上台之后,布努埃尔在美国流亡,先是纽约的现代艺术博物馆谋了一个差事,负责一些美国电影的西班牙语翻译工作,勉强生活下去。直到达利在美国出版了《萨尔瓦多·达利的秘密生活》一书。达利在书中攻击了早已和自己翻脸的昔日好友布努埃尔,说他是宗教亵渎者和共产主义者。由于当时达利已经是知名艺术家,许多媒体都引用了他的这部自传,布努埃尔为了避免给博物馆带来麻烦,主动辞职。他带着妻子和两个孩子还有三百美金来到了墨西哥拍电影,并加入了墨西哥国籍。

布努埃尔在墨西哥几乎什么都拍,商业片、社会片、文学改编,平均一年两部。事实上在他一生创作的32部影片中有20部作品在墨西哥拍摄。其中《被遗忘的人》、《呼啸山庄》、《他》是该时期的代表作。在墨西哥,布努埃尔完成了他对电影技法的探索,为重返欧洲之后的那些名作开拓出了艺术道路。

《被遗忘的人们》拍的是一群活动在墨西哥城郊区的问题男孩。在他们所面对的残酷生活中,得不到任何爱。在大街上得不到社会的爱,回到家中也得不到母亲的爱。在贫穷的日子里,每个人都自身难保,孩子被迫在暴力中生长。而其中最不幸的,最终死于非命,葬身垃圾场。布努埃尔为了拍摄这样的作品,花了半年时间去贫民社区考察,“和当地人交朋友,观察他们的外貌,造访他们的家。”这使得影片有着现实主义基调。这也是受到了德·西卡这样的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导演的影响。

《被遗忘的人们》(1950)剧照|来自网络

不过布努埃尔终究是布努埃尔,即使这样一部彻底的现实主义题材的作品,他仍然加入了许多自己的风格,比如梦境与虚幻,亵渎与色情。在影片最后,在令人憎恶的残暴少年被枪击中临死前,一条癞皮狗朝镜头走来,叠印着倒在路上的他的脸。此刻残酷与同情、兽性与人性、仇恨与谅解几乎同时出现在观众内心。用巴赞的话来说是“切开了通向灵魂的动脉。”

在现实中,这类故事一而再地发生,无论是在墨西哥还是西班牙,或者世界的任何地方,无论人类历史如何进步,总有一群人是被遗忘的。布努埃尔和他的后继者诚实而勇敢地把镜头对准那群人,那群并不完美、甚至令人厌恶的人,使他们不被社会和历史遮蔽掉。托尼·雷恩斯在一篇评论里对这部电影一针见血:“影片暗示,如果社会不会看清自我并进行自我反省的话,一切都不会改变”。

但是实话说,这类电影在旅途中观看十分得不适宜。它显得如此遥远,又如此黑暗,简直是那些美好风景和荣耀历史的背面。想起过去曾在柬埔寨去看船屋、或者想去里约的贫民窟,这些被我们当做奇观的地方,其实正生活着这些被遗忘的人们。

看完电影,我们从加的斯出发前往安达卢西亚的首府塞维利亚。途中去了一座名为Arcos de la Frontera 的小镇。在安达卢西亚有许多这样Frontera,都是建筑在山崖的白色小镇。走在白色的窄巷之间,站在大教堂前的广场上,或者站在高处眺望西班牙田园风景,我们互相都说,“和那些西班牙电影里的一样”。可是具体哪部,也说不出来。

在Arcos,和其它天主教气氛浓厚的城镇一样,教堂的钟声随时会敲响。布努埃尔的自传里,提到自己的故乡阿拉贡的卡兰达,说那里的教堂的钟声响个不停:警钟、丧钟、婴儿出生的钟声、弥撒时的钟声、念经文时的钟声。尽管卡兰达在此地以北800公里处,风土已经完全不同。但是我在白色的街巷里、白色的广场上忽然想起了青年布努埃尔的一个故事。

布努埃尔大概十七岁的时候泡了个姑娘,姑娘的父亲听说他是富二代,命他赶紧定亲。布努埃尔说暑假的时候回到乡下就跟父母提。夏天到了,布努埃尔冒充自己的朋友给女孩的父亲写信,用沉痛万分的口吻说,“布努埃尔先生很不幸忽染绝症不久前去世了”。第二年春天,那个女孩的父亲在街头撞见了活着的布努埃尔,暴怒之下满街追打他。

哈哈,也许这很西班牙人吧。

加的斯海边的粉色天空 | 手机摄影:卫西谛
卫西谛

电影文化工作者,专栏作家,影评人。先后在《看电影》、《纽约时报中文网》、《生活月刊》等数十家刊物撰写专栏。历任多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中国独立影像展、上海国际电影节等多个影展奖项的选片与评委。第49届金马奖评审。出版有十部电影书籍。2015年,独立出版个人摄影集《Way Away:66号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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