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里西·塞德尔(Ulrich Seidl)的电影素以令人侧目闻名,就连拍出过不少慑人影像的赫尔佐格(Werner Herzog,台译:荷索)也曾在看完《动物之恋》(Animal Love,台译:豢养狱,1996)后说:“我从没有如此直视过地狱。”同为奥地利导演的汉内克(Michael Haneke)也常被拿来与尤里西·塞德尔做比较,但汉内克电影的冰冷疏离更多时候来自角色本身的温度,尤里西·塞德尔片中的角色却像是在狱中受苦的罪人。《天堂三部曲》即分别讲述了中年妇女特丽莎(Teresa)、她的妹妹玛利亚(Maria),以及女儿梅兰妮(Melanie)各自在性与爱上的挫败,而在尤里西·塞德尔的空间意象与影像调度下,她们的挣扎更看起来毫无出路。
《天堂:信》(Paradies: Glaube,2012)中的玛利亚住家一丝不苟,色彩单调且线条分明,玛利亚似乎永远都被夹在门、梯、桌椅之间,就连到了外面的公共场域,玛利亚也是走在狭窄的小径、阶梯,或是桥下和隧道,甚至是被候车亭和火车门“框”在其中。更进一步的是,所有的空间展示都是采用固定不动且不断重复的镜位,玛利亚也几乎都是侧身或背对镜头,表现出如同牢笼般的景框构图。相较之下,当玛利亚来给他人传教,别人的家中都不是窗明几净,大多杂乱不堪、各色纷陈,却因此消弭了棱棱角角的框线,尤里西·塞德尔同时也改用45度且略带俯角的手持摄影,替整个空间带来更多变化和生气。
这种手持技法在玛利亚家中只出现过两次,第一次是她发现丈夫回家,暗示了即将到来的改变,不过这个镜头很快就随着玛利亚在沙发上坐下,又变成了正对沙发的中景固定机位,两人还分坐两侧,在镜头中间留下一片空白。第二次是已经到了片末,玛利亚听见丈夫在地上哀号要把他扶起来,最后两人扭打成一团;讽刺的是,这是片中玛利亚仅仅一次和别人如此亲近。当然这时我们知道无论玛利亚身处的空间或她自身,已如前几幕所预示的,被狂风暴雨摧毁殆尽了。
固定的摄影机、保持一定距离的中远景镜头、重复的镜位以及单一的色块,另外两部影片用同样的形式,表达和《天堂:信》相仿的概念。《天堂:望》(Paradies: Hoffnung,2013)的梅兰妮被困在减肥营里,营队严厉的老师教练宛若无情的看守。拥挤的房间、狭小的走廊,每天的减肥课程就跟摄影镜位一样枯燥乏味。不过梅兰妮也尝试逃离现状;她趁着出外踏青,引诱爱慕的中年医生到森林深处——她的室友说自己那最美好的初吻就发生在森林里。梅兰妮也和朋友偷偷跑到厨房找东西吃,之后更从厨房逃到外面的酒吧狂欢——这两场戏也都明显使用手持摄影机。
《天堂:爱》(Paradies: Liebe,2012)里的特丽莎状似一开始就逃到遥远的肯亚海边,但唯一一次走进大海就被刺伤,只能看见她在泳池下水。做日光浴的躺椅前有着围绳,还有警卫不时巡视,提防着海滩上觊觎的年轻男人。《天堂:爱》中最精彩的一场戏之一是特丽莎第一次跟黑男孩做爱后,对方轻轻地帮床上裸身睡着的她挂上了蚊帐,这个貌似温柔的举动却使特丽莎看来像是已入罗网的猎物,让紧接着的鳄鱼喂食秀更加触目惊心。
和前述两者相反,玛利亚的空间是自我封闭隔绝的,那只整日被关在笼子里的猫就是最好的隐喻。当玛利亚半身不遂的丈夫无预警归来,开始把猫放了出来,并来到玛利亚从未出现的阳台,让我们看见栏杆外葱郁的树木。他拖着萎靡的身体不断闯入、破坏一成不变的客厅、厨房、祈祷室,以及他自始自终都想“上”的床。玛利亚丈夫可视为她欲望的扭曲化身,玛利亚无法抵抗其逐步的进逼,退缩到更私密的房间,独自向架上的神子求救、求刑,甚至求欢。
玛利亚拿十字架自慰无疑替电影遭来许多注目和谴责,但反过来看,这场戏却也是对玛利亚错误的感情投射一个强而有力的指控。其实玛利亚的情欲在整部影片几无描绘,多是用隐晦的方式呈现。片中另一场吓人的桥段,来自晚上玛利亚在平日的回家路上,发现一群人赤裸裸的杂交。让我们回想影片刚开始,玛利亚下班坐在路边椅上小憩,温暖的阳光煦煦撒落肩际,嘴角还有丝之后未曾见过的笑容。这个全片看起来最无束缚的镜头和空间在一个晚上经过即宣告崩解,玛利亚内心的渴望也透过对群交的注视与沉默浮现了出来。
特丽莎在历经几个性伴侣后,众朋友于生日时送了一个黑男孩作为大礼,她自己也找上饭店吧台的腼腆服务生,但没有钱财往来的两人,一个不举、一个不要。梅兰妮不管最后是在酒吧或森林,尽管昏迷不醒,想要侵犯她的男孩被人发现制止,医生在贪婪地嗅遍全身后则只是静静地躺在她身旁。两者的欲念不论是主动张扬、被动诱引,或是以任何方式释放,最终都成了某种难堪的徒劳无功。真正让人感到哀伤的是,母女两人几次打电话给对方,却总是说不上话;这不仅表明连向外求援的机会也没有,更是指射单纯情感交流的困难和缺失。
现在回头来看,《天堂:爱》的开场早早就替整套三部曲下了注脚;无论碰碰车再怎么激烈的冲撞,还是在那池小小的游乐场打转,所谓的天堂不过是墙上一张俗艳单薄的壁纸。尤里西·塞德尔建构了一个压抑限制的空间,囚禁了膨胀过剩的肉身与欲望,进而突显出困顿孤寂的心灵,以及衰微匮乏的情感。性的无能来自爱的无能,但无法逃脱才是地狱最残忍的酷刑,而我们也被迫直视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