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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诗篇》:情怀、诗歌和生命

跳楼自杀的前富士康工人许立志生前的照片以及他写的诗歌《远航》 剧照|©️大象纪录

纪录电影《我的诗篇》的镜头是碎片化的,并没有强烈的故事性,假如把其中的“诗歌”去掉,那么它的镜头就是杂乱无章的东西。这些看起来杂乱无章的东西,一旦与诗歌结合起来,就有了灵魂,变得鲜活起来了;诗歌也因为跟人的生存场景结合在一起,于是诗歌不再是纸面上的,而是生命中的诗歌。

工人们的诗歌,由他们在地狱般的矿井下、炸裂般的爆破现场、在乏味的流水线旁、在消失的故乡、在为他人做衣裳等等场景中亲自朗诵出来,虽然有点摆拍的痕迹,但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感受到了诗歌中的灵魂和质感。对于工人诗人许立志来说,诗歌是他对付流水线生产的一种生命方式;他最后的坠楼身亡,让我们感受到了现代化工业的残酷。他说:

流水线旁我站立如铁,双手如飞
多少白天,多少黑夜
我就那样,站着入睡

当他的兄长在大海上抱着他的骨灰,朗诵他的诗歌的时候,我们感受到了它对生命的恋恋不舍:

我想再看一眼大海
目睹我半生的泪水有多汪洋

影片将许立志的故事,与富士康的众多跳楼事件结合在一起讲述,于是影片有了对于现代化工业生产方式批判的厚度。

据媒体报道,接连发生员工坠楼事件后,富士康花了几百万元,在各个园区建立了钢铁防护网,防止员工跳楼;影片当中的天网地网背后那些进进出出的工人,我们仿佛看到了许立志的身影。影片专门剪辑一段许立志生前接受采访的录音,说每晚从晚上8点工作到第二天7点的晚班生活,这种生活基本就是“站着入睡”。许立志父母的泪水、父亲的二胡的悲鸣、兄长悲痛的朗诵,都在诉说着那个流水线上的生命,是如何地绝望,并试图用诗歌反抗绝望,寻找生命存在的意义。影片中我们没有看到活着的许立志,但是我们感受到了许立志,所以我们的观影不是“视觉化的”,而是用灵魂去观影的。当我们的电影在制造各种空洞乏味的“视觉奇观”的时候,《我的诗篇》却用“灵魂”的方式让我们调动生命去观影,这是不同的境界。

《我的诗篇》截图|©️大象放映

从观影的角度去看,《我的诗篇》在视觉上有点令人疲惫,因为总有很多诗歌文字被打在银幕上,我特别想去仔细地阅读;于是,我就必须在视听语言和文字语言之间随时切换,有点让人疲于应付。但是我并不讨厌,因为,那些诗歌让我们完整地进入了那些底层的灵魂,我们为什么要拒绝进入呢。昨天,还在跟几个毕业十年回到母校“致青春”的学生聊天,他们是当记者的,见识过很多,他们说到农村的贫困如何让人麻木、让人痴呆、让人绝望、让精神病滋生;农民,他们压根不会表达自己,面对记者,他们只有恐惧。幸好,有了这些农民工诗人,我们终于有了一个窗口,进入他们的灵魂,那是一些动人的灵魂和生命

我是农民的儿子,我自己已经进不去,我只有凭借他们的诗歌才能进去;这或许才是我们现代人的悲哀,我的冷漠和俗不可耐,有时候都让我自己感到绝望。

影片通过五六个农民工诗人的故事连缀而成,似乎有些散乱,但是细心的观众会发现,其实他们通过一个类似于农民工诗歌朗诵会的聚会汇聚到了一起。他们都在头上戴着麦克风,深情地用充满各种方言味道的语言朗诵他们的诗歌,诗歌里面有他们的灵魂,所以格外动人;台下的观众也是泪眼朦胧,跟电影观众一样感动。在这里,观众感受到了农民工诗人的某种“联合”,不过,这只有琐碎的、临时性的“联合”,这与《共产党宣言》所说的“全世界的无产者,联合起来!”相去甚远。

对于农民工来说,大多数人的世界隐藏在社会的底层,隐藏在矿井的深处、隐藏在贫民窟、隐藏在夜幕的流水线上、隐藏在深山老林里,是不可见的;诗歌,让他们聚集,诗歌,让他们可见,诗歌让那些“庸俗的中产阶级”重新尊重他们。

如果要谈《我的诗篇》最动人的地方,并不是农民工诗人们的个人命运,而是透过他们的命运对于现代性社会的深刻批判,这就是“情怀”。“情怀”不仅仅是感动、是泪眼婆娑、是怜悯、是关爱,而是思想的穿透力,是对于社会和人生孜孜不倦的反抗和探索。

从许立志身上,我们感受到了现代化流水线生产的对人性的压抑,这个主题在卓别林的《摩登时代》里曾有过细致的刻画,人与机器,已经没有了分别,生命和灵魂在此变得枯燥而乏味。我们感同身受,是因为我们大多数人的生命基本就是这种状态:琐碎、重复、乏味、机械,没有创意、没有灵魂,就是简单地服从命令;俗不可耐,只有吃喝玩乐,就像一首歌唱的“革命小酒天天醉,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心思里只有权力和利益,只有算计,生命,只是获得权力和金钱的工具而已。孔夫子将“君子不器”,但是我们的生命,就是个工具,我们何曾为自己好好活过?我们的生命,被一种叫做“事业”,也叫做“工作”的东西裹挟,不能自已,像许立志所说的“流水线上的兵马俑”:

整装待发
静候军令
只一响铃功夫
悉数回到秦朝

邬霞是一个制衣工女诗人,她跟很多女人一样,喜欢吊带裙,喜欢穿着吊带裙偷偷地臭美,但是她的吊带裙都是地摊货。她所生产的时尚吊带裙,她是穿不上的,她只能想象“陌生的姑娘”在时尚的店面里买到它,穿上它是多么可爱。

我要先把吊带熨平
挂在你肩上才不会勒疼你
然后从腰身开始熨起
多么可爱的腰身
可以安放一只白净的手
林荫道上
轻抚一种安静的爱情

当邬霞的生活与诗歌中的描述结合在一起,我们看到了现代社会的一种悖论,就像建筑工人在城里建上高楼大厦,而自己却只能住在临时的板房里、睡在天桥底下,只能再回到贫苦的农村。这种悖论,在《红楼梦》里早就有精确的表达:“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我的诗篇》截图|©️大象放映

故乡在哪里?根在哪里?

在大凉山的彝族诗人吉克阿优看来,故乡已经在现代社会的裹挟之下逐渐失去,变得“比一片羽毛更飘荡”。即使回到故乡,但是故乡已经不再是曾经的故乡,找不到一个在老人去世的候会裹头巾的人,会这些传统仪式的老人已经去世。

做一场反诅咒的仪式越来越难
逮一只小猪转转脑壳容易
却请不到真正的毕摩

“毕摩”是彝族社会中“有知识的长者”。老人们逐渐逝去,年轻人们出门打工,向外外面的世界,他们与故乡产生了距离感和陌生感。于是,仪式不再有人来维持,人们不再吟诵《指路经》和《梅葛》……

牛彻底退出了耕耘史,静静地为餐桌养育肉
而祖传的游戏,正在孩子们中间消失

故乡不再,灵魂安放在哪里?《百鸟朝凤》中的唢呐里,不再有传统的仪式感和道德评价功能,它仅仅是作为一种音乐而存在,自然与在西洋乐器的竞争中败下阵来。《山河故人》里的那个孩子“dollar”,带着铜臭味的名字,越来越远离故乡,最后到了遥远的澳大利亚,遗失了自己的语言,忘记了自己的母亲,跟自己的父亲无法交流,只能面对一望无际的大海,想象空洞无物的生命。

彝族充绒工吉克阿优在返回故乡的火车上 剧照|©️大象纪录

吉克阿优与父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论起家乡的传统,更多的只有沉默。那饱经沧桑面容,相顾无言的沉思,似乎无从表达这些,这些东西,到底从何说起呢?的确,对于这个时代,我们似乎也无法言说的,所以我们只有感官地活着,我们拒绝情怀、拒绝诗歌、拒绝高深、拒绝高贵,我只能理解为这是无法言说的绝望,于是,我们只剩下肉体。

陈年喜的《炸裂志》,伴随影片中强烈的爆破声,浓烟滚滚,还有他父亲瘫痪在床,他母亲得了癌症,观众能感受那种强烈的“炸裂感”,一种自己将要爆炸的感觉:

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
他们是引信部分
就在昨夜 在他们床前
我岩石一样 轰地炸裂一地

矿井工人“老井”日常工作的地方,是地狱般幽深的井底,最深处达到640米。纪录片用数字滚动的方式,不断地展示“沉下去”的深度;通过反打镜头,井口的灯光逐渐缩小最后消失,似乎进入幽冥地界:

地心深处狭长、弯曲
幽闭的庙宇指向乌黑的宗教

每次下井,都等于一次生命的历险,每次下去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活着出来。在此背景之下,观众也才能理解他的诗歌里所表达的欣喜和期望:

又度过幽深而平淡的地心一日
马上可以痛饮阳光了

当然,矿难是免不了的。“老井”跪倒在矿难发生的地方,用诗歌向死去的工友们倾诉:

在辽阔的地心深处
有几十个采摘大地内脏的人
不幸地承受了大地复仇时
释放出的万丈怒火,已炼成焦炭

对于“老井”来说,生与死在此交汇。“老井”的跪倒跟普通人的悼念是不一样的,因为他的生命就像这些遇难的工友们一样,赤裸裸地暴露在死神的面前,所以他的诗歌才会那么动人。对于死亡的恐惧,是因为他人的死亡预示着我们的必然命运;生命已逝的人,已经没有了恐惧,我们恐惧,是因为我们还活着。睁眼就看见死亡,死亡就在面前,这是一种怎么样的恐惧啊。但是,他没有办法,跟他一样的工友们也没有办法,他们得挣钱养家糊口,这就是命运,不可逃脱的命运。所谓悲剧,就是你明知道结局如何却无法逃脱。最后需要追问的是:这种悲剧是否仅仅是个人的悲剧?这是我们个人无法承担的生命之重。

诗歌,与我们的生活和工作到底什么关系?

乌鸟鸟在广州火车站 剧照|©️大象纪录

通过乌鸟鸟在人才市场的求职过程,我们看到,诗歌在这个世俗化、需要正能量的世界中,面临着尴尬的处境。他不能找到合适的岗位来工作,还要面对各种质疑和嘲笑。乌鸟鸟的诗歌里,也充满了像许立志一样的对于流水线、青春、劳作、制造业等意象的敏感,充满了对人与世界的疏离感的反思,充满了对于某种无力挣扎的命运的嘲弄。虽然在影片的结尾,我们看到乌鸟鸟为孩子剪脐带,怀抱初生孩子的温暖笑容,但是我在想:众多农民工的孩子们,他的初生充满了希望,他们的未来是否也会像他的父辈一样,面临这种无法逃脱的命运。本来是充满亮色的孩子的出生,那一声啼哭充满了希望;还有破旧角落里打工子弟学校里传出孩子们游戏的声音:“丢手绢,丢手绢/轻轻的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结合整个片子的讲述,我始终在想:这些无忧无虑的声音未来是否也将悲苦一生?想到这里,我的忧伤更加浓重了。

整个影片,将出生与死亡,希望与绝望,田园与流水线,生命与流水线,柔情与钢铁……等等意象并置在一起,展现了现代人(尤其是底层人)的悲剧性命运,这是一种不可逃脱的必然命运。我经常感觉到越来越“没有感觉”,这种感觉让自己觉得可怕。崔健在上世纪80年代末的时候就唱到“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鲁迅在二三十年代的时候也在深刻地反映中国人的麻木和冷漠的问题。

我们有太多的“幸福”,让我们漂浮不定,让我们活在半空中,让我们的生命没有了质感;这样的影片,才真的让我们对生命和社会有了质感。我们不需要怜悯别人,其实我们也是很可怜的;你的高贵,仅仅是因为你飘在世俗价值的虚空中,一旦你开始思考生命本身,你的自信将瞬间坍塌。

我们需要做的,是一起来对抗某些世俗的东西、某些不可逃避的东西、某些压制性的东西,重新呼吸生命的阳光,从而获得“诗意地栖居”的生存状态。

《我的诗篇》截图|©️大象纪录

|题图说明:跳楼自杀身亡的前富士康员工许立志的哥哥许鸿志,手捧弟弟的骨灰,将它们撒入大海之中(版权©️大象纪录)

李红

西北师范大学传媒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新闻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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