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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诗篇》:声音震荡的生命尊严

“这些有痛感的诗人,把那些身体、心灵所感知到的悲痛,用直白的话说出,却由于拥有刺痛灵魂的敏锐,而充满坚硬的诗情。”

诗人之一邬霞工作中|©️大象纪录

从“你”到“我”

2014年1月,苹果公司推出了iPad Air平板电脑的新广告《你的诗篇》,在这段广告里,电影《死亡诗社》的主演罗宾.威廉姆斯在电影中朗诵诗歌的经典桥段重现了,同时出现的,还有美国著名诗人惠特曼的诗句。《死亡诗社》是一部关于诗歌的著名电影,苹果公司把电影桥段移植到广告片里,当然是想呈现其产品的人文气息,在这段广告片里,各行各业的人,都在使用苹果的产品,并以此创造属于每个人的“诗篇”。

当我们了解这个背景后,再来讨论2015年的中国纪录电影《我的诗篇》,其对比就尤其强烈。在苹果的广告片里,画面是唯美的,衣着华丽,色彩明丽,而《我的诗篇》里,所有的唯美面具被撕下,我们见到了生活背后那些血和火、见到了肮脏中的尊严,见到了华美背面的残酷。值得注意的是,《我的诗篇》里跳楼自杀的90后诗人许立志,正是在苹果公司深圳的代工厂富士康工作,他由于受不了工厂里的高压,在苹果这条《你的诗篇》广告片推出八个月后,选择跳楼自杀。苹果产品的使用者和生产者,无论在影片里,还是在现实中,其命运都有着天壤之别。从《你的诗篇》到《我的诗篇》,从“你”到“我”,被类似《你的诗篇》这样的广告片所遮蔽、粉饰的全球化消费链条的华美外衣,被撕扯了下来,背后的真相,得以显露。对于每个普通人来讲,由于视野的局限,我们很难看到更多,那些由于分工不同而从事着危险度极高的工作的人,其实为我们每个人,承担了生活所需要的风险——在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们甚至需要反省,在商业法则里,被不断刺激消费欲望的我们,每年“双11”“双12”的疯狂购物,真的是购买生活的必需品吗?有些消费行为,难道不是一些人对另外一些人的压榨?这样的生活方式,是不是该得到反思?

在我看来,纪录片《我的诗篇》的拍摄者们,绝不仅仅是要呈现几位打工者、几位经历坎坷的诗人的生命历程,也绝不仅仅是想给日渐精致却也日渐缺少生命体验的中国文学提供一份另类样本,他们还试图呈现,一个全球化背景下,被强势话语所掩盖的弱势者的生存境况。被掩盖的境况,不只是这些农民工,放大开来,相对于强大的西方话语,中国所发出的声音,也是不被重视甚至无视的。

他们还试图呈现,一个全球化背景下,被强势话语所掩盖的弱势者的生存境况

在《我的诗篇》中,我们能听到各种声音,朗诵诗歌的声音、煤矿电梯滑向地底的声音、熨烫衣服的声音、撒骨灰的声音、婴儿出生的声音……这些声音,平时不被我们所听到,当它们在电影里形成某种交响时,所迸发出来的力量,就显示出了摧枯拉朽的力量。或许,我们在中国电影里见多了无病呻吟、自恋、无底线恶搞、放弃思考,当一部认真的电影摆在面前时,我们便顿然失语,对着银幕一片茫然。事实上,这样的电影,由于在商业上不被看好,以至于在院线上没法排片,制片方不得不走了众筹路线,在某种夹缝之中,试图上更多人听到电影里所传达的声音。

《我的诗篇》剧照|©️大象纪录

灵魂的大白话

在以往的观影过程中,一句两句好的台词,会被观影者频频提起,《我的诗篇》中,那些貌似简单却蕴含着无数力度的句子,当然也会随着影片的不断放映而流传开来。上世纪八十年代,诗歌曾激动过很多中国人的心,可后来沉寂了,诗歌沦为被嘲笑的对象,诗人更是一种尴尬的存在——就像《我的诗篇》里的乌鸟鸟,想以诗歌谋得一份工作,这个错位让我们觉得搞笑又悲伤。当然,随着这几年微信的风行,诗歌的境况好转了一些,甚至出现了某种热潮,比如2014年底开始红遍全国的余秀华。

微信的技术助力,让诗歌的平民化得以实现,好些年里一旦出现便被嘲弄的诗歌,有了很正面的转变。“为你读诗”“诗人读诗”“诗刊社”等微信公众号的火爆,并非偶然,对于很多人来讲,每天晚上十点,微信里传来的读诗的声音,是最好的催眠曲——诗歌安抚人心的方面,无限放大。这种放大,甚至引起我们的担忧,若诗歌只剩下“睡前催眠”的作用,若诗歌只被每晚十点那音质不同却都平和温顺的声音朗读,诗歌会不会被简化成“心灵鸡汤式”的自我抚慰?

只要稍加留意,便会发现,现在很多年轻人的诗歌,都过度专注于修辞的锤炼、专注于意象的隐晦,却缺少了那种直接的、明丽的、打动人心的力量。这几乎是一个不可逆的趋势,很多被注意到的年轻诗人,大多从高校冒头,其学院背景与翻译诗歌的影响,让他们的诗歌不可避免地更注意修辞,而忽略了刻骨的生命体验。我们当然希望看到各种诗歌面孔,但却往往发现诗人间的面目是如此相似。电影《我的诗篇》中,我们看到了与“精致却无力”的诗歌完全不同的诗歌面貌。在电影里,每当一首诗被念出来,我们就注意到,原先以为和普通人有距离的诗歌,却都是充满细节、真实感的写实,比如说陈年喜给父亲理发、邬霞熨衣服等,都不过是生活化的细节,但给了观影者很大的震撼。

著名作家韩少功,在包场《我的诗篇》观影后,和导演秦晓宇的对话中,提到这些诗歌的一个特点,那就是“灵魂的大白话”。这些有痛感的诗人,把那些身体、心灵所感知到的悲痛,用直白的话说出,却由于拥有刺痛灵魂的敏锐,而充满坚硬的诗情。《我的诗篇》的六个诗人里,乌鸟鸟人很羞涩,甚至不太懂得人情世故,但他的诗歌却有着某种机器的铿锵之声;邬霞爱穿吊带裙而不能,在诗歌中把祝福送给那些穿上她缝好的裙子的陌生姑娘;陈年喜以中年人的担当和责任,直面着生活中的痛,用缓缓深情的话语来述说生活;老井直下地心数百米,被煤渣涂得一脸黑,可他清醒地认知到他书写下的每一个字的纪录意义;吉克阿优这个大山里出来的人,不得不在他的诗歌里,表达着大山面对现代生活的溃败;自杀的许立志,在死之前,把自己安排得井井有条。这些影像里,我们看不到他们撕心裂肺的控诉,他们内敛、讷于言,却送出祝福,死后也为活着的人着想——正是这样满怀善意地对待世界,让他们说出来的每一句“大白话”,充满了动人的诗意,他们的大白话里溢满着血泪,也饱含着尊严。

《我的诗篇》剧照|©️大象纪录

生命的尊严

《我的诗篇》这部纪录片,在普遍缺钙贫血的中国电影中,显得如此异类。这几年,“粉丝电影”甚至真人秀也拍了电影版,所有这些影片,都以票房为第一目的,于是我们见到了那么多缺乏常识却票房奇高的电影。那么多电影不断拉低底线,以无知、恶搞为乐,在某种意义上,是和现实里的某种力量联手,逼迫我们放弃思考。《我的诗篇》并非一部多么伟大的电影,它的制作、拍摄,当然存在着一些问题,可难得的是,它把目光聚焦在这些诗人的时候,没有放弃思考,并尽量把思考传递给更多的人。他们的思考很平和,没有为了表示某种态度,为了站队,传达一种偏激的理念。

——甚至可以说,《我的诗篇》就是一部讲了一些常识的电影。

在中国,常识都变成稀缺物的时候,这部电影便也就显得如此可贵。电影的制作方大概也知道,“感动”和“眼泪”有时是廉价物,有些人在影院中,用眼泪完成自我抚慰之后,仍会投入眼前的醉生梦死而没有反省,因此,在这部电影中,表达其实是很克制的,并没有出现那种过度渲染的煽情。也正是这份节制,这份静默无声的留白,把思考的主动权交给观影者,让很多人在走出影院之后,至少有那么一段时间,会思考生活中“他者”和“自我”的关系,会思考很多貌似和我们无关的人,为我们的生活奉献了什么。

他们的思考很平和,没有为了表示某种态度,为了站队,传达一种偏激的理念。

中国改革开放的三十多年,那么多的身影投入到城市化的进程里,但他们沉默的声音,从来不被听到。相对来说,电影中这些会写诗的农民工,其实足够幸运,毕竟,汉字所组成的诗,让他们的声音被听到,更多不懂得表达的沉默者,只能把所有的悲欢离合,都压进五脏六腑,自我消化,被时代所忽略。几十年里,有多少亿万的悲欢,被我们选择性忽视了?

电影里的这些诗人,之所以写诗,无非是诗歌能让他们在某个时刻,重拾生命的尊严。这种尊严感的获得,使得他们能从繁重的体力劳作里超越而出,在精神上获得满足——说他们用诗歌获取尊严,并非是一种修辞上的形容,而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部电影在全国众筹上映,各地展开的讨论也不少,但我们几乎很少看到组织者、发声者之中,有一些成名诗人的身影。全国那么多诗人,天天微信晒诗、读诗,参加诗会,四处喝酒,到处领奖……但很少有人愿意对一部关于诗歌的电影发声。这是不是说,很多诗人,不太愿意把电影里这些过于“直白”的句子称之为诗?这是不是说,在他们看来,电影中的诗人固然值得同情,但他们的诗,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描写诗人的电影,被诗人们忽略了,他们退回到微信、诗会、领奖台,没有说话。

《我的诗篇》的制片方,借助互联网的力量,众筹上映电影,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举措——若在以往,这样的片子只能遭遇不能与观众相见的命运。粉丝造就了“粉丝电影”,《我的诗篇》制片方也借用那些热情的、关注工人群体命运的热心者的相助,在各个城市发起了众筹上映。这种开先河的方式,也许可以为今后那些由于缺乏所谓“商业价值”而不能公映的电影,提供一条探索之路。这种探索,是自然而然的,我们能看到全国各地上映后,有不少深度的观影反馈,这些反馈正一点一点改变着这部电影的命运。我之所以对这部电影抱有敬意,就是因为无论是电影中对六位主角的刻画,还是制片方在众筹中所持有的态度,都是不卑不亢的,他们很自然地面对着这一切。他们很清楚地知道,获得尊重,靠的不是降低身段的乞讨,而是姿态平等的对话。

我们在这种自然、平等的姿态中,看到了这部电影对于生命的尊重。

 

林森

作家,《天涯》杂志编辑部主任。主要著作有小说集《小镇》《捧一个冰椰子度过漫长夏日》,长篇小说《关关雎鸠》《暖若春风》,诗集《海岛的忧郁》《月落星归》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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