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egories: Interviews | 访谈

《美国甜心》:漫游的“星”

在结束了一组确切无疑的英国长篇电影三重奏之后,导演安德里亚•阿诺德(Andrea Arnold)带着“美国甜心”来了一场深入美国中西部极度贫困的偏僻地带的公路旅行,跟着一个年轻女孩刚加入的上门杂志订阅推销队伍经历一次次疯狂派对的冒险。

早前在艾玛•克莱因(Emma Cline)2016年的小说《女孩们》(The Girls)里我们看到一帮看上去脏乱差的青少年女孩跳入一个大型垃圾箱里捡出一只塑料包装的鸡,看上去“奇形怪状、像胎儿一样”。在安德里亚•阿诺德的新电影《美国甜心》(American Honey,2016)中开场镜头也是一个青少年逃亡者“星”(Star,后译文保留英文名,萨莎•莱恩 Sasha Lane 饰演)从垃圾堆里翻出一只收缩塑料膜包装的鸡,垃圾在她脚下被踩得吧唧作响。之后一个小男孩攻击这个胎盘一样的塑料封袋,用一只叉子刺在这个装着鸡的血淋淋的袋子上。虽然克莱因的小说和阿诺德的电影探索的是不同的时期,但她们对美国穷人以及她们找到的在传统社会结构之外锻造的家庭产生了同样的迷恋。这是两个对在美国生活边缘无主之地的表述,与性、与汗、与泥纠缠在一起。

垃圾堆中捡到的鸡肉 | 图源网络

从《黄蜂》(Wasp,2003)、《红色之路》(Red Road,2006)和《鱼缸》(Fish Tank,2009)里的混凝土地方政府地产,到《呼啸山庄》(Wuthering Heights,2011)里绵延起伏的约克郡荒原,阿诺德的电影作品年表是毫无疑问地英国的。《美国甜心》果断地选择了穿越不同的地理地形,上演穿越整个美国最贫穷地带的公路旅行。影片的情节是松散的:在去沃尔玛的路上,两个小孩跟在18岁的Star后面,她被男孩子气的、扎着鼠尾的小混混杰克(希亚•拉博夫Shia LaBeouf饰演)吸引住了目光。他向她提供了一个“杂志团队”的工作,承诺白天挨家挨户的销售杂志订阅就意味着晚上在汽车旅馆停车场上派对。所以她把照看两个小孩的任务甩回他们的妈妈身上,跳上了杰克的卡车,准备开始一次冒险。围绕着存在主义的疏离、社会流动、性的强大引力这些一直使阿诺德感兴趣的主题,本片并没有偏离多远。然而,从规模上看,《美国甜心》是一只完全不同的野兽。它是导演镜头下的美国史诗——一段伴随着刺耳的音乐、敞开的车窗、悠长、热情的汽车旅行。

当我和阿诺德见面讨论《美国甜心》时,是一个阳光充足的八月下午,在伦敦市中心。我是她当天的第一位采访者,在这样的媒体巡回采访中,她难为情地承认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应付媒体了”。豪华的酒店房间里有两把扶手椅和一个双人沙发,不过阿诺德选择靠在窗沿边,邀请我坐在她旁边。这是一个亲密的——看来应该是她常用的哄劝非职业演员展现出敏锐的、精确表演的魔法般的能力——一个让我们处于同一层面的示意。从《鱼缸》里凯蒂•贾维斯(Katie Jarvis)精疲力竭的好斗性到《呼啸山庄》风萧的改编版里所罗门•格雷夫(Solomon Glave)饰演的痛苦、默默无语的年轻希斯克利夫(Heathcliff),阿诺德拥有将情绪分解在银幕上的天赋。在《美国甜心》中,她诱导新人萨莎•莱恩演出了一场惊人的表演,饰演坚韧的、轻佻的Star,让人感受到真实存在的脆弱和尖锐的混合。

莱恩是后来加入剧组的——阿诺德回忆起春假期间在巴拿马的一个沙滩上注意到她,只有两周就要开机了。“我记得看到她——我不能告诉你当时看到她时她正在做什么——之后她就走开了,脱颖而出。”阿诺德形容第一次与莱恩会面时,她“谨慎但开放”——这不是没有根据的。“关于春假这件事,就是有非常多的人在这里捕猎女孩”,她解释道:“这里有一大堆拿着相机的人寻找姑娘们拍摄色情片或者其他什么,所以当你走向她们的时候,她们会对你充满怀疑。”莱恩的角色也是类似的谨慎但开放,在她看似鲁莽的决定下有着坚毅的智慧。“是的,电影里有很多她跟着男人上了车的镜头,不是吗?”阿诺德说道:“()我都不知道我这样安排了。完全没有意识到。”

老男人的车 | 图源网络

《美国甜心》中有一个场景,Star跳上了几个年长很多的男人的车,他们邀请她去奢华的乡野别墅喝龙舌兰。在阿诺德的电影中,危险是相对的,她的角色们经常发现自己陷入了没有什么可失去的境地下——陌生人们通常也不是他们外表看上去的那样,鉴于一个给予了父亲般温柔的卡车司机、一个帅气的油田工人却不大值得信任。阿诺德不断地激起观众的好奇心、用Star糟乱的际遇挑战观众的舒适限度,虽然主动权一直在她的女主角手中。有人也许会好奇是不是整个宇宙都在保护Star,或仅仅是她有能力掌控自己这么简单。不论如何,阿诺德挑战观众的胆量去相信Star的直觉,即使在逻辑指向了相反反向时。

对于Star这个角色,选择一个没有任何极端特权和财富的演员来带领这部电影对阿诺德来说十分重要。“在美国,就绝大部分情况来说,你得极其富有才能去上大学,海滩上的相当一部分青少年从人种分布上来看不是我要寻找的对象”,她解释道。

凭借他们有时对肮脏的细节的注意,阿诺德对当代的工人阶级生活粗粝的描绘与拉里•克拉克(Larry Clark)和哈莫尼•科林(Harmony Korine)的青春电影形成了对比。科林的作品《春假》(Spring Breakers,2012)或许是《美国甜心》血缘最近的表亲,他的镜头下是身着霓虹纵情享乐的青少年们,以及他们向“肮脏的南方”(译注:Dirty South,指代美国南部腹地的几个州Alabama,Carolinas,Georgia,Louisianna,Mississipi,Texas和Florida,电影中是Florida州)的朝圣之旅。不过,当《春假》中的中产阶级大学生陷入一个堕落的地下世界、随着金钱腐化,以共谋的视角注视着她们实践各种淫秽的幻想时,《美国甜心》寻找的是更真实的东西。阿诺德散漫的杂志推销团队喝酒、抽烟、跳舞、做爱,但不是因为有人在观看而作。她的青少年们就只是做青少年所做的事。

《春假》剧照 | 图源网络

电影的灵感来自于她在纽约时报上看到的一个真实故事,她描述自己被他们的世界打动了:“这些孩子来自相当困难的背景,组成了他们各自的家庭,并且发现了他们自己的一套生存方式。”然而,正如阿诺德所有的女性角色,Star太独来独往而不能舒服地融入她的新家庭。她尝试过成为杂志推销团队成员的身份认同,但阿诺德完全没有给出这是一个温馨融入的感觉。当我指出她的女性角色似乎都没有同性朋友时,她坚定的认为一个女人没有姐妹情谊的那种孤独不是她主动想要尝试去探索的。“每次我拍电影的时候都不会那样去想。这也许是你的理解,但我不认为那是我在尝试去得到的一个普遍的东西。如果它是,也是我没有意识到但被你发现了的无意识的东西。”

阿诺德作为一个棘手的被采访者声名在外。在我们的谈话过程中,她花了大量时间解释,当她在执导时不会想很多而是依赖她的本能,以及完全沉浸入制作电影的旅程中。每一次我企图瓦解她的意图,她都坚持无论我观察到的什么都不是有意为之。“我从来不提前做决定——无论你跟我说的是什么,都是从我拍摄电影的过程中出现的。人们总是问我,‘当你准备好开拍的时候,有什么主题吗?’我总是回答:‘没有’。”

《美国甜心》剧照 | 图源网络

近距离和私人的

尽管私底下阿诺德是温暖、容易相处的,但她总是难以捉摸——和难以置信的自我防御。“每部电影都像是我在那个时候的心理状态,而且通常我都在尝试从每部电影中挖掘出我没有完全明白的事”,她这样对我说,不过当我问她在拍摄《美国甜心》时想弄明白什么事时,她突然停止了。“我大概知道这个答案但它太私人了,我不确定我真的想说。”她说,接着告诉我她的一个朋友是这么向她描述这部电影的:“(电影里)到处都是你和你过去几年经历的那些。”阿诺德承认了这个观察的真实性,补充道:“你以为把一些东西设定在美国,把一些东西设定在完全不同的年龄、完全不同的人身上,设定在你以前从来没去过的完全不同的地方就能消除你自己了,但其实并没有。”

《鱼缸》剧照 | 图源网络

她把这部电影设定在美国是一个奇怪的决定,即使《美国甜心》里的工人阶级与《红色之路》和《鱼缸》里的高层建筑并没有太大差别。有些东西实在是太凄凉了——比如一个身染毒瘾的羸弱母亲仰面躺在破旧房子里的旧沙发上。阿诺德描述她在美国目击的贫困比她在英国见到的任何情况都更加极端。“我们电影剧组里的一些成员,他们从来没有看过牙医。他们真的遭受着牙痛的折磨并且习惯了这种折磨,因为他们负担不起看牙医的费用。这对我来说太可怕了。”她说。

《美国甜心》对于阶级的探索不是唯一一个持续出现在阿诺德作品里的、标记了她作为一个作者导演的东西。她对昆虫的着迷可以回溯到《黄蜂》,所以《美国甜心》吸引苍蝇也就不足为奇了:一束嗡鸣霓虹光柱照射下成群的飞蛾,一只爬上亚麻窗帘的蝴蝶,被困在玻璃底下的一只黄蜂,漂在泳池水面的肥胖熊峰,一只栖在Star肩头的蟋蟀。这也是阿诺德连续第三部使用学院标准比率(Academy ratio,译者注:纵横比为1.375:1)的电影。(《红色之路》在Sigma Films和Zentropa两个电影公司设计的特殊规则之下完成,作为一部由同一组角色组成的电影三部曲,是个例外)与她的摄影老搭档罗比•瑞恩(Robbie Ryan)合作,阿诺德收割着美国中西部的风景,用Instagram的方形画框装载夕阳色调的景色。她回忆起和瑞恩参观伦敦的泰特现代艺术馆时他们第一次讨论《鱼缸》,被一组4:3的宝丽来作品吸引住了。“我记得我们俩都盯着这组作品——这应该是我们都觉得‘这个有意思’的时刻”,她说,“我非常喜欢它的一个原因是,我一直在讲述关于一个人的故事,这是一个完美的比例。它把人们非常恰到好处的框在里面,当你跟着人物走动、看着他们的时候,画幅内不会存在其他东西更多的空间了。现在使用了太多16:9或者更宽的比例,那对于两人特写镜头或者你的大景色、大物件来说很合适,但对于一个人来说就有点太容易迷失了。也许我在替角色着想,为这个人多剔除一些周边环境。我在尝试追踪这个人物。”

Star肩上的蟋蟀 | 图源网络

她对学院标准比率激进的热爱,就栖于一个人视角下的《美国甜心》中三场性爱戏上的使用来说不能更完美了,直接将Star放在了画面的中央。逼仄的画幅和灵巧的剪辑制造出了对女性性欲最真实的、亲密的、重要的、色情的描写,这是我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没有在银幕上看到的,且始终避开了窥淫癖视角。我询问阿诺德可否讨论电影中的性爱戏。“它是人类的一部分,不是吗?这是生命中的一个重要部分。每当我思考一个角色时,都不会丢掉这个部分。我不会不去想性,这是我们做的所有事中的一部分。”她拒绝进一步迁就我,说她不喜欢谈论她电影中的性。“这对于角色来说是私密的,就像性在现实生活中那样,我是这样看待它的,某种私人的事。”

这部电影的音乐也是比较私人的,她说。当杰克穿越沃尔玛的收银台吸引住Star的目光时,Rihanna与Calvin Harris合作的We Found Love大声播放了出来。一首五年前发行的流行电子舞曲,这是个古怪的歌名字面意思的选择,确定了电影所处的时间点。不过阿诺德告诉我,她在创作这部电影的时候这首歌经常在电台被播放,“让人想起生命中一个非常特定的时刻,当我开始写作的时刻;也是这次旅程启程的一部分。”原声音乐的其余部分——trap、南部嘻哈和乡村——是剧组成员的选择。“电影里饰演赖利(Riley)的克里斯•赖特(Chris Wright)建议使用Kevin Gates的歌,我很爱Out the Mud这首歌,而且我现在也爱Kevin Gates了。”她说着,轻笑。“他们总是播放E-40的Choices,这首歌变成了我们旅程的一部分。我们一路上总是在停车场开派对。当没有拍摄时,我们就在听音乐开派对。我们会接手汽车旅馆,开停车场派对,基本上,几乎每周五晚,不论我们在哪。一些歌构成了我们所做之事,之后他们觉得这是非常真实的。”

沃尔玛相遇/We Found Love | 图源网络

尽管《美国甜心》电影中选用的原声音乐如此贴近当下,片中的角色基本上是脱离现代技术的。这创造了一种不受时间限制的感觉,使角色们面对面在没有屏幕和电话的缓冲下直面彼此。阿诺德花了两年进行一场公路旅行(独自以及和一组真正的杂志推销队伍),穿越美国、亲眼观察现实。“他们中大多数甚至没有电话,我想现在这估计是不大可能的,他们有真的、最低租金的电话,不是智能电话,所以他们实际上没有那么着迷于技术。这一点打动了我,因为我们完全被技术控制了,不是吗?”

手机的相对缺乏,结合阿诺德对上门销售这个陈旧的艺术的描写,使一种人类互动的奇怪的复古探索——在某些时刻发挥了它的喜剧潜力。当杰克在推销任务中成功以他甜言蜜语的方式进入一个豪华的郊区家庭时,这栋房屋内的住户小孩给他表演了一套音乐录影带式的舞蹈(花园水管及所有)。很难不被拉博夫迷住,为他受伤的男子气概和嘴角歪歪的微笑。“起初他非常的强硬,但我有点像:‘拜托,微笑。老实说,你的微笑很迷人’”,阿诺德说道。当我提到在这部影片中拉博夫饰演的杰克跨在作为一个男孩亦是一个男人的一根精妙的线上,她点点头:“我没有这么想过,不过我觉得你说得对。”

《美国甜心》剧照 | 图源网络

《美国甜心》不是一部完美的电影。它很长而且偶尔拖沓,就像这个无止尽的夏天被旅行中的杂志推销队伍拉长了。对话有时候也是不自然地解说式的,特别是在那些对下层阶级透明性和他们无人理睬的美国梦上明确的探讨的场景中——拥有“一个家庭”或“一个拖车”,“去看看大海”。然而剧本缺乏的微妙是粗鲁的、确切的美国式的。

“我看过太多,美国无疑是一个广褒、伟大、复杂的地方,我也通过好莱坞成长为一种版本的美国”,她说,“这部电影有太多关于我行走、注视和更多的发现。”在瑞恩的摄影帮助下,即使是最肮脏的和最斯巴达人的拍摄现场都被赋予了一种宝石般的光泽,透过阿诺德所有关于年轻人的电影,高亮了真正的快乐。《美国甜心》摇下车窗邀请旁观者进入其中,而不是在玻璃背后凝视这个庞大的世界。


| 翻译:大树懒
| 校对:潜行者
| 原文作者:Simran Hans
| 原文:Sight & Sound Magazine

大树懒

趋光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