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谷,一个男人在清晨被斩下双手,一个男人在午夜横死街头,一个男人在每次杀戮之后唱起一支歌。
和前作《亡命驾驶》相比,丹麦导演Nicolas Winding Refn的《唯神能恕》是一个似是而非的续作,浓烈,诡异,陌生。一张Ryan Gosling同样沉默的脸,两枚相似但是迥异的器物。当它的背景从干燥的洛杉矶换成了潮湿的曼谷,当黑色犯罪故事的精准调度变成心理剧的难以叵测的色块,我们看到Rfen那不连贯的美学已经确立。
从第一个镜头开始,电影就暗示着空间的非真实性。大红的走廊,男人黑暗中的脸,金色的光影,扑闪的蛾。曼谷,一座由因陀罗给予、毗湿奴建造的城市,在想像中的南方,滋养着杀戮之花。在Refn的镜头注视里,暴力是城市的基本属性(无论是哥本哈根,洛杉矶还是曼谷),是人们语言、仪式和禁忌,是他们流动的血和露在空气里的内脏。这种定义即不是社会学的,也不是地理学的,与其说是现实主义,不如说是一种疏离的想象。游移的镜头引导着我们的目光穿过成群的娼妓,街巷边际的黑暗,摊位林立的岔路,来到另一个曼谷。它时而温柔,时而暴戾,最终来到每个角色的内心。
如果搁置谜语一般晦涩而简洁的情节,我们又能看到什么?片子角色的脸在黑暗里浮现,Billy,一个乖张暴力的兄弟,过早死去而变成人们口中的名字。 Julian,曼谷的俄狄浦斯,或者说一个半途而废的哈姆雷特。 Chang,一个处刑人,一个面目模糊的神。 Crystal,是两兄弟淫荡而强势的母亲,似乎和死去的Billy有某种乱伦般的关系。 Mia,是Julian的妓女,一个色情的替代品。
场景是个有趣的议题。在电影中,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独立空间;高级酒店的套间,虚假,冰冷,毫无个性,在这里,母亲布置复仇的事宜。老式的歌厅,处刑人Chang就是在这唱出歌曲;红色的房间和卡拉ok,诠释着Julian对禁忌的爱。我们很容易发现,这些布景只是角色们精神的外化,单元式的个人空间在更大的范围内组成了完整的心理图景。
在这种精神分析一般的氛围里,当外部的真实性被置换成内心的真实性,那么一切都可以被视作隐喻。这或许可以解释影片失真的调度。譬如影片开始不久,当Julian在面对着自慰的Mia,意识忽然来到一扇门前,一把刀刃在黑暗里出现。在城市的另一个地方,他暴虐的弟弟Billy正在被处以私刑。此时Chang的刀刃是以一种违背叙事逻辑的形式出现,从影片表层的线索上说,此时Julian还未认识Chang,又怎会在幻梦一般的空间里见到他?是否Chang只是Julian某种暧昧精神的具象。就像一个鬼魅,他一直存在与Julian的精神里。
Julian的手是另一个细节。在拳馆里握紧向前的手,在mia自慰的时候缚在身后的手,在幽暗的房间里插入母亲尸体的伤口的手,在暗红的房间里插入mia下体的手。在这些场景中,手呈现出某种独有的欲望特质,甚至变成生殖器本身。这隐喻一再重复,以至观看的人不可能没有注意到。影片最后,在明亮和寂静的光线中,Julian的双手被Chang斩断,这是一场阉割仪式的完成。
同样显而易见,是影片关于母子乱伦的表述。红色房间里对手的亲吻和拥抱,三人晚餐中母亲对与两个儿子生殖器的比较,我们看到情人之间的紧张对立。而后,在旅馆的黑夜,当Julian发现母亲的尸体,他缓缓地把右手插入母亲的尸体。这种难以分辨的暧昧终于得到了证实,Crystal不仅是他冰冷淫乱的母亲,也是他欲望的投射对象。只不过,懦弱的他在母亲死后才敢这么做。
佛洛伊德关于本我自我和超我的叙事,似乎为影片的封闭结构提供了解释。在佛洛伊德的理论里,本我(id)起源于人原初的黑暗里,追索快乐,规避痛苦,代表着人的原始冲动。超我(super-ego)站在它的反面,即是规则的构建者,又是秩序的制裁者,维持道德和社会性,类似于父权角色,起源于人类恋母时期的尾声。而自我(ego)起源于两者的摇摆和对抗。
如果把影片碎片化的人物一一带入结构,那么这些异样的人物结构似乎都有了解释。 Billy正是本我(id)的具象化体现,他象征口虐期下的暴虐和渴望。 Chang是超我(superego),一个无法击败的父亲形象,制裁所有不洁的欲望和罪恶。而Julian是自我(ego),在道德和恋母欲望的撕扯下陷入了焦虑软弱,影片中,Chang对Julian的杀戮,正是超我对本我的压制。影片中Julian救下了Chang的女儿,最后得到了Chang的宽恕(这暗示了Chang是电影里的神),等待他的是在清晨的斩手之刑。这是阉割,也是孩童在恋母情节崩溃后的阉割焦虑(castration anxiety)。他终于达成与自己的和解。
《唯神能恕》是一段故事的实验,它并不激进,也缺乏新意,但没人能否认它令人惊艳。人物的表演刻板(或者说具有仪式感),故事让许多人面面相觑,我们说它缺乏观赏性。但心理剧的意义,从来不在于叙事,而在于角色的内部结构,或者说情绪。 Nicolas Winding Refn去除了传统意义上电影学的要素和形态,势必会造成观影上的疏离。但他用缓慢精美的调度和黑色的地下主义提醒我们,不要走神。那些动作,颜色和爱憎,都不是没有意义。而那些留过的血,汇成了佛洛伊德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