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遵循的某种神秘力量,而人类永不明其原由。”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 第40天
2017年1月11日 星期三
片名:蜂巢幽灵 The Spirit of the Beehive
维克多·艾里斯,1973
巴塞罗那,公寓
在马德里,在普拉多和索菲亚两座美术馆里,让我深感震撼的,分别是戈雅的“黑暗画”(Black Paintings)和毕加索的《格尔尼卡》。它们都来自于战争。1808年拿破仑入侵西班牙的半岛战争,以及1937年4月西班牙内战中在佛朗哥请求下纳粹德国对格尔尼卡的轰炸。即使对这两次战争毫无了解的人,站在这些绘画面前,依然能感受到悲惨与恐惧。不需要语言,不需要任何暗示,不需要背景诠释,让你直接看见。
维克多·艾里斯的《蜂巢幽灵》也是如此,它如此晦涩,但又如此直接,它让你直接看见。安娜·托伦特乌黑的眼睛,被评论界联想起戈雅的肖像画。我们甚至也不需要这样的对比。它本身就是美的,诗意的,并且令人不寒而栗的。
它拍摄于1973年,佛朗哥政权晚期;故事背景是1940年,佛朗哥获得内战胜利初期。这些背景让我们知道电影为何产生,也许可以带来对影片更深刻的理解。但是即使不知道这个背景,也一样能让我们的心灵的震颤。
一部真正的杰作,会从它的背景深处挣脱出来,走在时代之前。这是一部值得每个人都看的电影。任何时候看也都不会觉得晚。
《蜂巢幽灵》的故事是从一部电影开始的。一个流动电影放映队来到乡村礼堂,给村民们放映《弗兰肯斯坦(科学怪人)》。我们在观众之中,看见了安娜乌黑的眼睛。她被这部恐怖片打开了好奇心。当怪物杀死了制造他的博士的女儿,安娜感受到了黑暗中的恐惧和困惑。带着她的疑问,以及她对世界的感知,她到处寻找这个怪物。在一望无际的高原上,在荒废的房屋中,在枯井里,在铁轨延伸的远方。
导演艾里斯说这是“一个在沉默和谎言中成长的故事”。安娜的父亲沉迷于制造一种玻璃蜂巢,里面的齿轮就像时钟发条轮一样,永久的运动,在那里将不会有疾病与死亡。而母亲则不断给一位远方的爱人写信,那是一个逃亡者。所有人的声音就像是喃喃自语,像是神秘的诗句,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
这家人住在一间大屋中,玻璃窗以蜂巢式样的六边形装饰。暗示他们就困居于玻璃蜂巢中。而“蜜蜂遵循的某种神秘力量,而人类永不明其原由。”光透过玻璃窗投射进来,看起来如此浪漫与迷人,不安与恐怖,透过诗意与美折射出来。
如果说电影正在发出一种声音,提出一个问题,那也许就是安娜在课堂上所念的文章:
“既不是怨恨,也不是仇恨,也不是变化的恐惧,我只是感到口渴,我不明白的口渴,生命之河,你去哪了?空气,我需要空气。你在黑暗中看到的东西,会让你默默颤抖吗?”
女孩安娜·托伦特是为电影而存在的。7岁的安娜在《蜂巢幽灵》中、10岁的安娜在《饲养乌鸦》中创造了一个奇迹。当我的目光看着她的眼睛,仿佛看见了生命的所有秘密。她不用说出来,或者说不出来,但是你能明白,死亡正成为生命的一部分,黑暗是成长之美的一部分。
安娜在河边看见了弗兰肯斯坦的怪物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开始明白,如果幽灵是杀不死的,那就需要和他说话、和他打交道。——“如果你是他的朋友,就能随时跟他说话,闭上眼睛,呼唤他。”
在电影的结尾,在黑暗中,安娜对着外面的世界发出了她的呼唤:是我,安娜。一种神秘的不详散播开来,很久很久,你都能感受到一种成长中的不安。
艾里斯,这位西班牙最让人难忘的作者导演,在《蜂巢幽灵》之后仅完成了两部剧情片1982年的《南方》和1983年的《光之梦》。而《蜂巢幽灵》的摄影师Luís Cuadrado在拍摄这部影片时,眼睛正在失明之中,在他完全看不见之后,自杀身亡。影片中卡斯蒂利亚高原荒凉、阴郁的景象,是他留给世界最后的画面。一件西班牙珍贵的电影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