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高迪用自然界来突破建筑的限制,安东尼奥尼也希望用时间来突破电影的限制。”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 第43天
2017年1月14日 星期六
片名:过客(Professione: reporter)
安东尼奥尼,1975
巴塞罗那,公寓
在巴塞罗那,我们住的地方正好能望见“米拉之家”。在公寓的露台上,可以望见这座高迪建筑的屋顶。形象奇特的烟囱,在黄昏中乍看像是佛像、也像非洲土著的雕塑、又像外星人。在来到巴塞罗那之前,无论你之前对高迪建筑在形象上多么熟悉,当你亲眼看到它,并且走进它时,仍然会大吃一惊。
有更资深的影迷说,他是在安东尼奥尼的《过客》中第一次见到“米拉之家”。当他发现透过电影,发现这是一座没有直线的建筑时,感到无比震惊。有人说米拉之家就像“退潮后的沙滩”。就像大部分高迪建筑一样,你确实发现不了一条直线,就像你在大自然中也同样发现不了直线一样。但当人类自己创造出没有直线的房子时,我们却觉得如此奇异。
在《过客》杰克·尼克尔森来到巴塞罗那,在高迪创造的古埃尔宫中遇到一位学建筑的女孩。尼克尔森说他在逃,女孩则说高迪的建筑适合藏匿。因为高迪的建筑就像大自然一样,像森林(圣家堂)、像海洋(巴特约之家)。之后,两人相见在米拉之间的屋顶上,高迪的那些烟囱给于电影一种超现实的质感。但是镜头拉开,我们却发现这个屋顶上还晾着一些白床单。原来逃来逃去,还是在人间。
那是1975年,在米拉夫妇去世后,之后的十多年里这座建筑被改成了出租公寓。在《过客》中,安东尼奥尼给了巴塞罗那15分钟时间,让我们看到了过去的、繁乱的一个巴塞罗那。当我在海边散步时,看见远处孟特惠克山驶来的空中缆车经过头顶,猛然想起这是尼克尔森曾经乘坐过的缆车。在电影中他探出窗外,面向大海,做出了著名的飞鸟般的动作。
尼克尔森的职业是一名记者,在非洲沙漠中采访、拍摄纪录片。当他始终无法接近真相后,厌倦了自己的身份。这时他发现住在同个饭店的一名商人猝死,他揭下了对方护照上的照片,贴在了自己的护照上。于是自己成了另一个人。
当尼克尔森驾着敞篷车载着女孩在巴塞罗那郊外的林荫大道上疾驰时。女孩问他,你在逃避什么?他没有回答,只是让女孩转过身去。一开始我以为女孩会看见追踪者或警察。但她只是看见了不断后退的风景。那是什么?那是过去!不断的过去。
就像所有的间谍片,《007》、《碟中谍》、《谍影重重》那样,《过客》的外景地在非洲沙漠和欧洲大都市之间穿梭,伦敦、慕尼黑、巴塞罗那,直到安达卢西亚。然而主人公所逃避追捕的真正对手其实是自己的过去。
对自我身份的否认与逃离,是《过客》的主题。在安东尼奥尼看来,我们都是被过去所限定的人。尼克尔森用假死的方式,想要摆脱过去。他留给世界的录音带上第一句就是“真希望我们没有记忆,可以忘掉过去的一切。”尼克尔森回答那个女孩说,他在逃避每一件事。
这位记者曾经在非洲的酒店里,与猝死前的商人有过一番对话:
……那是个可怕的地方。计程车、机场、饭店都是一样的
我不这么想,一样的是我们,我们把每个状况和经验转译成代码,是我们自我设限。
你是说我们是习惯的动物?
可以这么说,无论怎么努力,要摆脱习惯还是很困难……
尼克尔森此后所做的,无疑就是摆脱时间和习惯带给自己的限制。他想要寻找一个新的自我。但是他并不是持有多种护照詹姆斯·邦德或杰森·伯恩。安东尼奥尼告诉我们,所谓的“不如重新开始”,最终只是一种幻觉。这种幻觉让我们尝试更自由、更个人化的生活方式。但是如此短暂,就像一场在西班牙的旅行。杰克·尼克尔森像我设计的行程一样,从巴塞罗那驶向安达卢西亚,经过那些悬崖上建筑着白色房子的城镇,来到加的斯。
旅行,就是不断接受新的人生经验。就像看一部完全陌生的、遥远的电影,也是一样。生命的意义,也许就是在突破新的界限时,找到一些存在感。只是旅行者都有归途,存在主义者并不觉得自己有。
那个没有名字的女孩问尼克尔森想要怎么办?他说不如去直布罗陀做服务生?女孩说那太显眼了。去开罗写小说?那太浪漫了。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只有最终迎来的死亡,是真实的。
安东尼奥尼用了11天为这部电影拍摄了结尾时的重要镜头,一个长达7分钟的镜头。我们也许知道“安东尼奥尼式的无聊”,就在这种无聊之中,我们发现时间的存在。在这个著名的长镜头中,我们仿佛看见了一场时间的戏剧。
摄影机先是不断凝视窗外,然后穿越铁窗,在室外空间借由一个环形装置拍摄了三百六十度的镜头。起初凝视者是主人公本人,当镜头回转过来,主人公已经被人杀死在床上。安东尼奥尼的长镜头拍出了时间,亦拍出镜头之后、我们本来看不见的事。
就像高迪用自然界来突破建筑的限制,安东尼奥尼也希望用时间来突破电影的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