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坚持不懈地在海中搏击,学习冲浪;女孩留在沙滩上帮他叠着衣服,看着他笑。他们不会说话,也有喜怒哀乐,但没有冰冷与炽热。”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 第46天
2017年1月17日 星期二
片名:那年夏天,宁静的海,北野武,1991
南京,家
看《四月物语》之后,从书架上看到一本岩井俊二的随笔集《垃圾筐电影院》。有一篇“手记”中,岩井说拍《情书》的时候,中山美穗彻底喜欢上了小樽,直到最后一天还不想回去。之后一有机会就溜去小樽度假。问她,她说:“好像是灵魂的波长吻合了。给人一种‘啊,说不定这里是我真正的故乡’的感觉。”
岩井接着写说,“这也是一种恋爱。这是由命运连接的‘约定之地’。”
我看北野武的《那年夏天,宁静的海》时,想到这段话。聋哑青年小茂在电影里经验了两种恋爱,一种是和聋哑女孩贵子之间的爱;一种是和蓝色大海之间的爱。电影的第一个镜头,就是一片静默的大海;接着的反打镜头,我们知道这个画面来自小茂的凝视。就像凝视爱人和故乡一样。再后来,我们看到他冲浪的画面,很多也是来自他的恋人贵子的凝视。
小茂与贵子,两张沉默,但经得住特写的面孔。
在1990年代,有那么多日本导演突然进入我们的视野。其中北野武的现身最为“具像”,他总是穿着黑色西装、戴着墨镜,用市井的步伐,从景深里走出来,然后站定,横着表情僵硬的面庞,望着观众。这些都是北野武形象的标志,还包括招牌式的微笑——脸部的抽搐,预示着暴力的迸发,或不详的温情。
《花火》一片使我们认识了北野武,知道他会演戏,后来又知道他原先是说相声的,再后来又知道电影里出现的画作全部是他画的。真是个让人吃惊的家伙。我看他在一个访谈里说,如果可以的话,连《那年夏天,宁静的海》里面的钢琴都想自己弹,“但是实在太难学了。”
北野武是一个传奇。影迷当时有一种说法,说北野的电影里有一种“北野武蓝”。那是大海的色彩。大海是北野武电影中再三出现的元素。当然最著名的还是北野武的暴力美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北野武作品给人的印象就是一种绚烂的、黑色幽默的暴力电影。
不是没有情感。相反,情感很浓烈。《花火》里那种夫妇之间的爱,多么感人。但是我没有选择重看它,是因为它有种异于常人的决绝。我选择了《那年夏天,宁静的海》,同样沉默的爱,但是朴素。北野武拍出了爱情当中最平静的部分。
托尼·雷恩曾说从《奏鸣曲》开始到《花火》,北野武的电影更为成熟,但他的早期作品虽然松散,却有质朴的审美情趣。雷恩在评价他第二部电影《沸点》(3-4X10月)时说,“北野武完全凭本能将叙事性影片的语法和句法进行再创造。”事实上,他早已洞悉电影的秘密在于剪辑,并牢固地控制着自己作品的步伐。从第三部,也就是《那年夏天,宁静的海》起,他在剪辑一栏也属自己的名字。
如果我们拆解开这部电影时,会有些画面觉得多余,有些镜头觉得多长,有些场景觉得过于重复。然而在这种多余和重复中,北野武创造了自己的节奏。
世界上有两种导演:一种是为自己的故事,寻找电影的风格。一种是为自己的风格,寻找电影的故事。北野武是后一种。
这个故事是:“那年夏天,宁静的海,两个不会说话的年轻人抬着冲浪板沉默走在海边,穿过银幕。一而再、再而三,就是这么简单的场景、简单的动作。然后男孩坚持不懈地在海中搏击,学习冲浪;女孩留在沙滩上帮他叠着衣服,看着他笑。他们不会说话,也有喜怒哀乐,但没有冰冷与炽热。”
有一场戏,男孩和女孩买了冲浪板,巴士司机不让带上车,因为不会说话,他们从来不与人争辩。男孩让女孩乘车,自己拿着冲浪板在人行道上奔跑。车越开越远,乘客越来越少,最后满车的空位。可是女孩坚持站着、望着窗外。因为恋人没有坐车,所以她要分担这份疲劳。这是不用说话的爱情。
北野武为自己沉默的美学,找到这样沉默却动人的故事。
奇怪的是,我对这部电影的印象全部留在了“男孩与女孩抬着冲浪板沉默走在海边穿过银幕”的画面上。竟然忘记了最后小茂的死亡。这段不幸被我自觉地驱逐出了记忆。这也是因为北野武并未将死亡视作是一种日常生活意义上的“死去”。相反仿佛这只是一次“归去”。就像中山美穗说的,“好像是灵魂的波长吻合了”,然后这个没有出处的年轻人回去了他真正的故乡。
北野武用不断重复的场景,来展示这种沉默的爱情来自于心灵的默契。在这种不断重复中,电影与观众之间也达到了这种默契。我曾读到一则短评,这位作者说,在看完这部电影的第二天,坐在办公室里望着空荡荡的窗外,仍然想要流泪。这也是我的感受。
我想这就是因为北野武将这对爱人的眼神、面孔、背影、走路的姿态都拍成了感人至深的风景,成为我们周遭的一部分,如此平静而悠长,以至于成为我们情感中会被唤起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