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认识你》这部纪录片是关于我叔公叔婆树锋和味芳的爱情故事。
叔公和叔婆年轻时就相识。叔婆味芳那时看上了叔公树锋,叔公却已订婚,那是1954年。之后叔公结婚生子,味芳在不经意间等了他十几年。文革期间,叔公家里发生了很大的变故,妻子和女儿相继生病离世。此时,树锋和味芳已人到中年,1970年两人终于在一起。风雨几十年,叔婆却在晚年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她忘记了身边所有人,却唯独认识我叔公。
对叔公叔婆来说,将近半个世纪的相伴相守,爱已经变得淡然纯粹、深入骨髓。这些年,没有子女在身边照应的他们,必须独自面对生活中所有的事情。而在经历了一生的波澜之后,叔公叔婆他们那种平静、乐观却又不乏尊严的生活态度,深深地感染着我们。
于是,我和制片人冯都决定拍摄一部关于他们俩的纪录片,想要记录下这对老人当下的生活以及他们的过往。那是2012年的4月份。没曾想这部纪录片的拍摄、制作前后耗费了三年多的时间。
(一)
著名的纪录片导演陈晓卿老师曾经问我,纪录片的导演和拍摄人物之间往往需要保持一种疏离感,叔公叔婆毕竟是你的亲人,你怎么处理和他们之间的拍摄关系?其实,我觉得纪录片的创作,拍摄者和被拍摄者之间应该建立在彼此尊重、信赖的基础上。但是要建立这种关系并不容易,需要时间,需要心性相通。
尽管他们是我的叔公叔婆,是我的长辈,比一般的拍摄对象有一种天然的亲近。但是,毕竟这是拿着摄像机对着他们,去做一种影像的记录。叔公开始并不适应,比较矜持含蓄。摄像机对着他时,他会不自觉的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小时候曾待我和善可亲的叔婆早已忘了我是谁,有时把我当客人、亲戚,有时又把我当她学生。拍摄时,经常以为我是拿照相机在拍照,会笑容可掬的摆出各种姿势。有时还让我等等,去梳妆打扮一番再站到摄像机前……但这种可爱却又非常态的拍摄状况一开始很困扰我。
于是我调整了拍摄方案,现场的摄制就我一个人,有事没事的陪着他们,让我和摄像机渐渐地变成了他们生活中的常态。
真正的拍摄也从对叔公的采访开始,听他讲述我们家族的故事、回忆他个人的经历、他和两位叔婆之间曾经的美好、磨难、伤悲、幸福……叔公在讲述中打开了自己的记忆闸门,也放开了面对镜头时的矜持和拘束。
(二)
随着时间的流逝,叔公叔婆对我的信赖感也逐渐增强,尤其是叔公。原本生活中诸事都是叔公在处理,我的经常性出现,无形中让他有了可以商量、可以分担的人。但我牢牢的掌握着一些原则,尊重叔公的任何决定和选择;尊重叔公他们的日常生活规律;尊重他们的隐私,绝不强求拍摄。慢慢的,我的拍摄也成了他们生活中的一大乐趣。
有天上午我突然接到叔公电话,说他得了肺炎,半夜发高烧,只好早晨带着叔婆一起去医院。这会儿在医院打点滴,但叔婆吵闹不已,希望我能去医院帮帮他。我二话不说,拿起摄像机就去了医院。到了医院,跟叔婆反复解释,可她马上又忘,不停的质问叔公为什么不带她回家。
我决定带叔婆回家,让叔公可以安静的在医院治疗。那是我第一次拍摄到叔公不在身边,叔婆一个人在家的状态。她到家后不久,便开始心神不定的问树锋去了哪里。我一遍遍的告诉叔婆,树锋生病了在医院呢,但对于没有记忆的叔婆来说无济于事。她在家里的每个房间不停地转悠,试图从叔公穿的鞋、衣服、留下的字条来判断他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还不回家。叔婆久久地趴在窗口张望,如同一个等待大人回家魂不守舍的孩子。
其实那天的拍摄素材真实自然、非常有感觉,但事后我想得最多的是,我怎么可以接到叔公的电话,不假思索的拿着摄像机就去医院?拍摄过程中身份的多重性,有时反而让我无法清晰的判断自己拿起摄像机的那一刻,是否可以做到冷静客观真实的去拍摄记录;尤其是看到他们面对困境时那种无奈无助的神情,甚至会质疑自己此时此刻到底应该是拿起摄像机去记录,还是应该放下摄像机以一个小辈的身份去帮助他们……说实话,这样的心理磨砺在拍摄期间自始至终存在着。
(三)
他们去敬老院的前夕,为了更详尽真实的记录他们的生活状态,我再一次提出了住在家里拍摄的请求,叔公总算答应了。想来那是近两年的拍摄换来的信任和认可。那天晚上我拍到了叔公打电话给远在澳洲的儿子,告诉他这个决定,我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挣扎;拍到了叔公尽管心绪五味杂陈,却还津津有味的给叔婆讲述电视里京剧唱段的故事;第二天清晨我起得比他们还早,拍到了叔婆出门前在卫生间重复往返五六次;还拍到了爱美的叔婆在抽水马桶里拼命的寻找丢失的发卡……
后期整理素材时,忽然发现“记忆”对叔婆来说真的是件非常奇妙的事情。她可以不认识周围所有人,但唯独认识我叔公;她可以忘记所有的过往,却始终记得她曾经是区教育学院院长;她已经无法照顾好自己,但还是一位端庄淑雅、美丽干净的老太太。我有意无意的拍到了不少叔婆梳头、找发卡、戴发卡的场景。“发卡”成为这部纪录片多次出现的美丽线索。
(四)
选择什么样的养老方式,可以说是这部纪录片的另一条重要线索。拍摄的两年多时间里,我陪他们看过不下十家养老院。第一次他们去一家养老院试住,当你看到一个平时慈祥和蔼的老太太,在养老院不明就里的对着老先生喋喋不休;而老先生却只能耐心解释,或者无奈沉默时,内心真的会酸楚难忍。
拍摄过程中,曾经有两次我端着摄像机泪流满面、无法释怀……但冷静下来想想,把这种过程真实的记录、呈现出来,可能比你去介入他们的生活、试图去改变他们的状态和选择,来得更有意义。无论这种状态和选择,有多么残酷,多么不堪。
经过反复考虑,叔公叔婆最后还是去了离家较近的一个敬老院。刚开始他们分开睡两个房间,叔婆又吵闹不已,不愿跟叔公分开,不愿和陌生人同宿。就在众人哄劝无用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
叔婆突然间就接受了必须自己睡觉的事实。其实疲惫不堪的叔公并未离开,坐立不安的站在门外。叔婆睡着后,叔公蹑手蹑脚地进房间看了一眼,转身出来时那一脸孩子般的微笑令人动容。
纪录片最大的魅力在于故事的起承转合,人物的多舛命运往往是你无法掌控,无法预料的。它有时会让你失望,有时也会给你惊喜。
虽然在拍摄过程中,我一直在导演、摄影师、小辈的身份中游离徘徊,但还是受益良多。叔公叔婆之间的浓情爱意始终环绕着我,他们充满情趣、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也影响感染着我。如果说在拍摄这部纪录片之前,我和叔公叔婆之间,只是家族中长辈和小辈的关系。那么在完成这部纪录片之后,我觉得关爱他们,照顾他们,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两位老人还住在敬老院里,快过年了,今年已经90高寿的叔公又要忙着给敬老院写春联。
叔婆的状况已远不如影片中那样有神采。脑功能、语言功能和其他功能的退化,使得她说话、行事、思路愈加混乱,生活完全无法自理。叔公一直守在她身边,虽然心力交瘁,却还是事无巨细、全心全意的照顾着叔婆。
记得在拍摄时,叔公经常问起我,觉得他们是平凡之人,生活经历也太过平常,为什么要拍摄他们的故事?我想我记录的是两位老人最为平常的生活,但更是他们俩相扶相持的那些美好、平凡、挣扎、苦楚、未知的琐碎。而那些真实、真切的琐碎还原出来的,支撑起来的,就是让人们总能不屈不挠,不卑不亢,繁衍生息下去的东西。那就是爱和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