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相信生活的庸碌与无力迂回覆沓,终是为了要走到一种爆发——无论是闭眼破音高唱,还是脱衣赤裸接见并不特别想见的客人,甚至是荒谬地抱住长毛怪兽包装的父亲——在电影片尾的最后四十分钟,这些搏动的情节将如同满足信念而生的许愿神灯般神现。
《托尼·厄德曼》(Toni Erdmann,2016)乍看之下是卖弄荒谬的,甚至在平实的自然镜头下将剧情行进玩得有点过分放肆。它于是呈显了某种诡谲的气氛:一个分明是关于高位阶职业女性的茫然生活日常,以及,与她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经相去甚远的父亲如同芒刺在背的拉锯——几乎身处平行世界的两人,该如何有所交集?
由甫因此片获奖的彼得·西蒙尼舍克(Peter Simonischek)诠释一名分饰两角的父亲开场,导演玛伦·阿德(Maren Ade)动用了许多物件支撑,片头就让观众与送货员一同手足无措。当血压计像是身体拉回幻想的警铃哔哔响起,我们才知道温弗里德(Winfried)和托尼是同一个玩心大起的老顽童。整部片的基调渐往肆意的乔装进行,后半部托尼·厄德曼在名流间游荡、说着最无谓的话,竟构成推动情节的主导力量。然而,这并不是一个丑角娱乐众人的自我实践,而是以胡闹包装着对女儿的引渡与支持,以无羁嘲讽上流社会的雅痞菁英。
由玛伦·阿德历时近两年编剧,《托尼·厄德曼》的剧情几乎围绕着女儿与父亲,且这两个身份并不总是那么安分地待在他们的关系里。从向前妻问起了“我们是不是没把她教好?”,到直迎女儿的面心碎地质问:“你还是个人吗?”,老去的父亲温弗里德形只影单,对女儿的事业丝毫插不上手;气力正盛女儿伊内丝(Ines)相较之下过着更为独立的人生,渴望事业上他人的认可(即使过程中需将自己与姐妹们牴触的玻璃天花板当作女权主义的玩笑带过)。
面对上级与客户,伊内丝几乎总是附和着“我的想法也和您一样”,而托尼就像这种横亘的妥协下持续叮咬的牛蝇,赶不走并且让人分心。即使我们看见的是一个愿意陪着心爱的老狗威利在庭院睡上一晚的形象,温弗里德并不是(如同女儿伊内丝所说的)一个丧犬后来讨关注的孤单老人——至少不仅于此。身为退休老师与父亲,他以拙劣乔装介入的引导前奏,不过是问了几个简单问题,比如“过得还幸福吗?”、“外包是什么意思?”、“你还是不是个人?”
这些问句太过单纯也太难应对。幸福与快乐是人生不同价值计量的天秤,外包是温弗里德介入不了的工作术语。至于活得像个人该是什么样子——有闲盯着小孩学溜冰,还是连刨乳酪的时间都没有?年过半百还持续为理想抱负,或是难得回家愿意探视祖母?老父与女儿间从年龄到性别几乎无法产生共鸣,毕竟捏造一个不存在的玩笑很容易,说出现实的窘困不简单。
玛伦·阿德提及“表演”(performance)是她编撰时的核心关键字:“我将女主角的职业定位在顾问,因为这个工作是需要「演出」个样子的,就跟她的爸爸一样。”片中,伊内丝的下属安卡(Anka)像是她的青涩副本,一样在意着上级主管如何看待她的表演;而表面上演得最忘我的温弗里德(托尼)却无法理解这些“表演”是为了什么。
玩笑之于《托尼·厄德曼》的剧情安排是慎重的。玩笑之必要与跨越雷池的禁忌,攸关托尼·厄德曼出现的时机,界线就在对女儿的疼惜间游移。一开始,温弗里德编织的假想身份其实是伊内欧(Inele)——受雇来的女儿,而当下一秒这角色马上被恶意地作为笑料转述时,他又戴上假牙正色捍卫“正牌女儿”伊内丝。若说乔装成托尼周旋社交圈,是一种反覆突袭伊内丝迈向庸庸碌碌的反动,这些打肿脸充胖子的荒唐事似乎并不过份。
化用一些只有局内人听懂的狗与乌龟之死,反正哀悼之情没那么不同;要见识OL工作之余的娱乐生活无妨,何不更投入些跟着一起嗑药?……没按牌理出牌的一个玩笑接着一个继续,愿意接龙玩下去的父女在陌生异境反而越走越近。两方对峙形同谍对谍的颉颃,但在最后,伊内丝真正将父亲带入自己的工作、下乡探查时,我们看见玩笑也可以是暴力的,无论温弗里德再怎么解释,工人依然因为一句他无心的招呼将被开除。牛蝇般对生活的刺咬可以是勇莽的叛逃,惹人不耐、无伤大雅,可难道令人发噱的桥段就是托尼所说的“幽默感”?游刃有余的角色扮演,与夜店、药粉与烟酒,哪个才更为放纵、“快乐”?导演在零星的事件勾起生活中玩笑与肃穆的擦痕,显然不是表面那般简单。
至于观者怎么笑看喧闹,又怎么坐立难安,其实是同一回事。如同片末掀起讨论声浪的裸体派对评价不一,有人笑,有人无聊,《托尼·厄德曼》多的是这种令人深刻的青黄不接。拉不下又扣不上的穿脱场景,诸如莫名被铐住的两只手、拉链纠缠的衣服,还有最后怎样都无法靠自己拔下的吉祥物头罩。这些物件背后没有明着冲破的图像,是父女紧紧牵连的莫名感情、窒息的职场社交,以及难以抽离虚幻角色的过份入戏吗?被禁锢的生活在松紧之间如何取舍,就像伊内丝终究靠自己唱出的”Greatest Love”只能由自己肯认。
两次看似无关的死亡(老狗威利与祖母)包围了《托尼·厄德曼》的核心,那是相对于生命之庸碌、烦杂、被床板夹到的阵痛或因为衣柜里的声音而惊吓……死者有他们的安详,活着的人继续度过。父亲与女儿在不明所以的生日会上相见,在奶奶的葬礼上再度聚首。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托尼·厄德曼》呈现了它是必须要去在生活刍嚼,在庸碌中留存一点灵光乍现,即使生活/命本身就是一根刺。或者,更具体交织了《托尼·厄德曼》的实是伊内丝的生日:从为配合她庸碌档期而提前的家族庆祝会、父亲在罗马尼亚异城餐桌前递上的钱与乳酪刀,到她为了公事提振士气的裸体派对,2小时43分钟的影片时长泰半凝缩在这一天的前后。如同内部时长的短暂且细腻的跨度,此片没有华丽的镜位移动,不可否认甚至是略显沉闷的。每个散化的生活片段揭示了容易落入陈套的剧情,荒腔走板的分身与戏码终究映衬了资本社会的日常公式亦是另一种异化与消耗。探勘挖油小镇上路前,片中的社会批判就已经出现,如美国投资客讨论起罗马尼亚归国学士如何忘根使不常回家的伊内丝尴尬应答,以及各层阶级间、企业与开发的困顿处境。虽看得出斧凿痕迹,却也在呼应中颇具说服力。而女性如何证明自己的能力,从伊内丝反覆背诵会议报告,到她在饭店房间张腿对蒂姆(Tim)挑逗兼具羞辱的一景,显然是玛伦·阿德女性视角自若且细腻的侧击。
头套最终有拔下的一刻。无心插柳的乔装可以成荫,生老病死依然随时间继续。片末,伊内丝辞了原工作,要调到比罗马尼亚更远的新加坡。一片静野中的风动草偃中,她在父亲面前戴上假牙,这些野性的牙齿曾经建筑成一种表情,一种说话的口气,一些硬是要在苦涩生活里笑一笑的尝试。然后父亲走远了,镜头留存着她还是没有松开的眉头,很久很久我们以为会有一点超然的时候,她将假牙摘下,电影落幕。
看《托尼·厄德曼》像经历一场燃烧缓慢的大火,几个迸发场景留下的余烬奇怪地带来了温暖,这温暖在困扰着伊内丝的同时似乎也恰恰困惑着我们:难道带伤的熊熊大火终归是反映了内心还有燃起的可能?不同于片末父亲温弗里德以活在当下收束的信念,我投射向伊内丝凝重的神情,想起这些燃点如果没有人看着发笑、惊愕、触动,其实扮演托尼还是Shumark都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