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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生的故事》终于《降临》:从无解的悖论到合而为一

* 在聊到改编问题时,势必要涉及电影及小说的细节,所以建议还未看过两者之一的读者慎读。

当我们阅读“硬”科幻小说时,有时会发现作者用大量的篇幅去处理涉及物理、数学、医学或其他门类的学说,让这些内容通过对话、第一人称的旁白等方式,合理的在“故事”中出现。当然也并非所有的作者都这样,比如郝景芳就是一位典型的“软”科幻作家。或许是出于女性作家的写作思维,比起大段的理论,她反而会花费笔力去架构更为虚幻且独特的背景,将哲思融为故事脉络;背景一旦成立,也就不必受限现实的技术和学术条件。但特德·姜(Ted Chiang)的作品《你一生的故事》,显然属于前者。

而观众之所以会觉得《你一生的故事》电影改编是成功的,理由主要是:后者既保持了整体故事结构原貌,且让电影叙事线路清晰干净,又能将原著繁复的理论视觉化,更遑论视觉呈现弱化了美式科幻片中“怪兽”的动画感,虚实相间的雾缈质地,非常符合东方审美。

下面,我们将从故事结构、主题及情节处理三个方面,更为细致地看一下这部作品的改编手法。

《你一生的故事》中文版图书封面 & 电影《降临》艺术版海报(设计师:Pablo Iranzo)| 来自网络

时序与叙事结构

小说是以女主人公路易斯·班克斯(Louise Banks)讲给女儿的第一人称口吻叙述,从怀上她那天开始讲起,并提到了她的去世。其后,同女儿相处的场景,与盖雷·唐纳利(电影中更名为伊恩·唐纳利 Ian Donnelluy)一起研究七肢桶(heptapod)的进程交织推进,最后再次以女儿的“诞生”那天为结束。七肢桶的部分为正叙,女儿的片段非线性的穿插。

电影采用相似的环形结构。开篇的段落由女儿出生到女儿死亡,并以两次”Come back to me”完成了回环,接着,是七肢桶的降临,女儿的片段穿插其中……尽管结构相似:七肢桶的故事主体,辅以女儿记忆片段,但因为时空处理手法上的差别,两者却产生了不同的时序效果。

首先,我们可以将故事分为三个时空:七肢桶的降临(过去)-女儿的一生(现在)-女儿死后的生活(未来),其中前两项为主要的故事脉络。

有趣的是,严格来说,小说里我们不能确定露易丝陈述时所处的时空——是决定孕育女儿的现在,即小说结尾时写道“就是现在,就在这个院子里,在月光下……”[1]时;还是女儿死后的未来——七肢桶和女儿都是回忆。

这两者皆成立的原因在于,“预知”的能力在学会七肢桶的语言B后就都成立,而第一人称(露易丝)的文本书写会导致无法确定作者写作的当下,是否就是她书中所陈述的时空。但,读者却不会因为露易丝时空的不确定,就对故事的脉络产生怀疑——我们明确的知晓七肢桶故事发生在女儿诞生之前,一如小说开篇提到的“我也曾反复这个故事是如何开始的,那是几年前事,太空中飞来外星飞船……”[2]只是到最后才明确,这两者之间的因果关系是露易丝因此认识了唐纳利。

既然我们确定小说里的时间,露易丝是在遇过七肢桶,且(几近)摆脱了人类时间的线性思维后,那么她“顺其自然”的世界观,也必然导致整部作品散发着疏离淡然的氛围,无论是描述女儿的生死,抑或与恋人相爱,甚至连七肢桶的来去也呈开放的态度,没有解释因果。

《降临》剧照:路易斯·班克斯在七肢桶降临的那天 | 来自网络

在电影的第一个段落结束时,导演有心机的用路易斯的画外音,将女儿(未来)死后的画面,过渡到七肢桶(过去)光临地球的那一天,线性思维决定观众自然而言的认为,七肢桶的到来发生在女儿的死后,且艾米·亚当斯始终很压抑的表演,加强了观众的认知,以致剧情发展到第40分钟才第一次闪现女儿的片段时——这个关联性信息,因为片首关照过,以致观众会并忽略了它本身的时空悬念,而仅会把它当成与七肢桶的接触,触发了露易丝对女儿的回忆。因此对观众来说,占电影主要篇幅的七肢桶故事,就是主人公的当下。

用声音“误导”观众,再用视觉的连贯性进行整块时空的置换,是《降临》最大悬念的来源。而对唐纳利这个角色的处理,也因为怕被观众意识到他身上的悬念(毕竟视觉透露的信息更直观,比如他的戏份越重,透露的信息就越多),因此角色的形象并不立体。

主题——费马原理与沟通

尽管出自同根(特德·姜也参与了电影的编剧工作),但总体来说,小说和电影表达了两个不尽相同的主题。

原著为短篇小说,故事并不复杂,切换到电影就更是如此,编者大刀阔斧地剔掉了小说里大量的物理学和数学知识,专注在营造露易丝身上的悬念,这种改编非常简洁,但显然也容易因此不再具备硬科幻身上的现实性,所以我们看到电影里,增加了许多现实且合理的延伸,比如:外星人来到地球,地球人民会因此恐慌,骚乱、战争、宗教、猜疑;而且,国际政治间的沟通和信任会因此受到挑战……这些全部都在科幻电影的常规框架之下,虽然导演并没有刻意渲染这些内容的戏剧性,但却显然运用这些元素深化自己的主题。这也使得电影仍旧在科幻片的框架下组织主题,尽管,它的气质没那么明显。

而在这其中,“沟通”被提出来,成为了全片最为重要的议题。与外星人的沟通成为障碍,而沟通不畅会导致误区,比如露易丝讲的”Kanguru”。

她是片中始终强调要沟通的人物;不断重复出现的各国交流七肢桶研究进程的场景,以及露易丝在中俄率先放弃沟通后,强调必须继续保持沟通(也成功顺利的引入“非零和博弈”(zero-sum game),且比小说里更为融贯),乃至最后她也是靠电话(沟通工具)解决了整个事端。丹尼斯·维伦纽瓦(Denis Villeneuve)意在表达沟通的重要性,而这个主题非常具有现实性和戏剧性,从女主角语言学教授的身份,正好可以恰如其分的展开。然而小说,却是截然不同的。

科幻小说家特德·姜 | 来自网络

首当其冲造成这种主题差异性的原因,是在改编过程中被删掉的物理学和数学知识。《你一生的故事》与普通硬科幻小说的区别在于,它并没有涉及非常多样的物理学知识,而是把一条理论变成了故事结构,甚至直指小说主题。

特德·姜在小说结尾处写到了创作初衷:“觉得自己也许能够用变分原理写个故事,描写一个人面对无法避免的结果时的态度。”[3]我们从原作里也能看到,因为“物理学的每一个分支学科都有。几乎每一项物理定律都可以称作变分原理……”[4]为了将其化为故事,他将变分原理限定在光学领域,即费马原理(Fermat principle,又称“最短时间原理”),而在这个应用领域里,“取极值的属性是时间”。

关于“时间”的讨论和猜想,是科幻题材最钟爱的主题之一,而对“时间”的把玩,也恰好是电影这种艺术的魅力来源。在小说里,费马原理成为人类与七肢桶在科学沟通的突破口,它的概念简单来说是光从A出发到达B,会沿需时最少的路径传播。这其中的悖论是,如果A到达B时间最短,那么需要光从A在出发时,就知道所有的路径用时,并预知最短路径,但事实上,光是不可能有意识存在的。由这条原理,我们再来看特德·姜的小说。

最简明的是A和B的设置。首先是人类(A)透过视镜与七肢桶(B)的交流模式,就是一次最直观的力图从A点以最小时间到达B点的尝试。不得不提的是,这一呈现在电影里更为直观漂亮,尽管电影里在七肢桶和视镜中间加入了大量的“雾气”——这点出于电影视觉效果和七肢桶全貌的悬念设置,改变或者说弱化了小说里的情节设计。当然,如何呈现取决于不同的媒介属性,笔者并非在论述这种改编的优劣,而只是单纯的指出差异性。

《降临》剧照:露易丝正在研究七肢桶的视觉语言,“雾渺”的视镜后为七肢桶的轮廓 | 来自网络

其次,七肢桶的语言A(口头语言)和语言B(视觉语言)。语言决定逻辑思维,进而决定世界观这点并不难理解,对于人类来说,书面语是口语另一种形式的复现,说出来的话必然是线性有先后顺序的,这意味着我们的思维必然是线性且有先后的,这种“先-后”顺序,造成我们“因-果”的逻辑思维方式,即原因必然会带来结果。

化到故事里,因为七肢桶到来,露易丝认识了唐纳利,两人相爱、结合,才使女儿有了诞生、死亡的命运,我们认为这些事件是有因果关系存在的。但对七肢桶来说,语言A和语言B本身不具有相关性,因为学习对方口语的不可能,小说将露易丝与其交流的重点,放在了语言B上。而其语言B的特殊性在于思维其非线性的特质,能够在“同一时间”表达出非常复杂的意思,而且即便是表达两句看上去很相近的意思,表现方式上也不受线性语法的规则限制。这相当于此次的目的,是从人类的语言到达七肢桶的视觉语言B,这两者之间的屏障仍然是时间——即线性与非线性的时间观。

鉴于费马理论所存在的悖论——光从A到达B一定会取极值(最大值或最小值),即光具有目的性,而光又不可能真的有“目的”的意识;但假设光真的有了意识,那么按照线性思维,光的目的性便不可能存在,这就是悖论。

特德·姜将这一尝试,转化为露易丝的尝试。首先,如前所述,我们好奇的是:露易丝的命运是既定的,每一项都有因果存在,如果她通过学习七肢桶的语言,能够通晓自己一生的命运,也知道了女儿必死的事情,她还会“选择”和盖雷结合生下女儿吗?提问的同时,悖论出现了。能预知,就意味着未来已经确定了,对已经确定的事情,又怎么可能做出选择和改变的尝试?只有在未来具有不确定性时,才意味着露易丝可能做出选择;而未来的不确定性同时又表示,露易丝不可能知道女儿的死去。更深一层推及到作者的假设——她能看到未来吗?

《降临》剧照:伊恩与露易丝 | 来自网络

关于这一点,电影给出了明确的答案:能。她也是因为预知片段式的未来,才化解了人类与七肢桶之间的危机——这表示,电影回避了小说通篇去进行的主题尝试。而回到预知未来的能力,如前所述,小说里对此产生了悖论,且具有明显的含混性,但笔者个人的倾向是:能预测,但她不可能做出选择。[5]

首先,因为小说文本本身就是在致力于这样一种“如果她知晓未来”的假设,而悖论又决定这个假设本身就不可能成立。

小说里,化解“确定”与“选择”之间矛盾的,是七肢桶的思维方式与“人”这个介质本身的矛盾,也就是理论上的确定性和实际中自由意志的不确定性之间的矛盾。露易丝的思维和语言都是属于人类的,这些是确定无法改变的,即使她学习了七肢桶的语言,意识也只能是两者的混合物,或者简单来说,生而为人决定她不可能突破自己的“介质”限制,但当你强行假设她突破了自己的限制,自由意志的含混性,又再次使得预知人类如何选择变为不可能。

我们在小说里能看到露易丝梦中(潜意识)为救女儿做出的尝试——代替她去攀岩(即替她去死),因为登山事故是女儿的死因,而造成女儿攀岩爱好的,却恰好是幼时露易丝对她的保护欲;可即便是取代了“爬山”这个行为,她依然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坠落,而梦中她因为爬山这个行为——双手扒着山而无法伸手救女儿;于是对女儿来说,“保护”和“致死”又是一重无法解脱的悖论关系。

特德·姜并没有在小说结尾处没有以文学的浪漫手法解决这个悖论——因为他做不到,但我们仍然感受得到露易丝对未来不可变的坦然态度,既然找不到答案,索性去感受。不过特德·姜仍然给出了一个美好的假设:“我真希望自己能够更多地体验七肢桶的世界观,以它们的方式感知世界。如果真是那样,我可能会像它们一样,觉得每个事件都有其必然性,并且全身心融入,彻底理解这些必然性。”[6]

这也是科幻的魅力所在,即便有限制,在当下无法找到突破,但未来因为未知而开放。无法确定这种在人类极限之外的可能性的边界,才格外引人穷尽所能去遐想、触碰。

情节处理

电影在改编时,对情节上做了一系列改动。首先,是七肢桶的目的。

如前文所述,小说里七肢桶来去无因无果,而在电影中,3000年后七肢桶将拯救人类,它们当下而来,是为了寻求人类的帮助,可以说这两者之间存在着回环的关系。

剧作中另一个引人遐想的改动是女儿的死亡。事实上,如果没有目的驱动的话,小说里的山难或者电影里无法阻挡的病毒,这两种死法的区别似乎就只是:前者的话,露易丝可改变女儿命运的选择机会更多,而后者可选择的仅仅是生或不生;但笔者认为,这种致女儿死的病毒,在剧作上反而像在呼应七肢桶3000年后对人类的拯救。

毕竟,如果掌握了七肢桶的语言就能预知未来的话,那么观众看到的未来片段里:包括露易丝出版《宇宙语言学》(Universal Language)一书,公开授课七肢桶语言B,都可以理解为会有更多人因此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更遑论七肢桶称之为“礼物”——也即这门语言对人类有益,而七肢桶“科斯特洛”(Costello)甚至已经直接告诉她“Weapon opens time”了。

但令人费解的是,电影在未来片段中,当被女儿问到为什么能预知未来时,露易丝的回答是:“我解释不清为什么,我就是知道”。这个问答的时间点意味着,她已经持续研究七肢桶语言一段时间了,但却仍然不清楚这种语言与预知未来两者之间的关系?

此处不得不提对于“语言”这一最为重要的设置,电影结尾却处理如此粗暴。电影大部分的时间都是露易丝学习七肢桶的语言——这个进程是剧情得以推进的原因;但在约85分钟处,当露易丝与科斯特洛的对话,居然直接用“英语口语”与七肢桶“视觉语言”的对话方式,哪怕露易丝知晓七肢桶语言,那么七肢桶又是如何懂得英语口语的呢?如果懂得,前面那一系列沟通尝试岂非儿戏?

其次,是数字的变动。

“七”是一个代表着循环与对称的数字。它的循环小数前六位永远是“1、2、4、5、7、8”,在《圣经》中,上帝造万物造万物用了7天,《易经》中也有“七日来复”的说法,这种循环,恰好摆脱了线性的束缚,让一切生生不息。

在《你一生的故事》中,特德·姜将怪兽设为“轴心为圆桶”的“七”肢桶,手、腿合二为一,这意味着七肢桶的身体是极度对称,而不再有前、后、左、右——即线性的限制,它也不必前后左右去看——即没有过去和未来,七肢桶是一个完全摆脱了“线性”的生物。这一对七肢桶形象的描述,被基本照搬到了电影里——尽管我们很难判断七肢桶的眼睛,且电影里为了“悬念”,用烟雾隐去了七肢桶的整体结构,当我们看到全貌时才发现,比起原著中所描述的“气垫船”,反而像是长了触角的保龄球瓶。

《降临》剧照:七肢桶的外型全貌 | 来自网络

原著中还提到视镜降临地球的数字为:美国9个,全世界112个。这仍然有很多遐想,可以视作作者对对称和循环的追求,比如《易经》所述:“太极生两仪”,“9”颠倒为“6”,恰巧组合为“阴阳”;而“9”也传由龙/蛇的图腾演化而来;此外,“9”也很像象征着“循环”的衔尾蛇。至于“112”,笔者水平受限,实在无可得知。

此处要提到的是,电影里,导演将降临地球的外星飞船数量改为了“12”,且这12处最终的目的是“合而为一”后,才算完成目标,不难令人想到追随耶稣传教的“十二使徒”——尽管这个“终结”和原著中所持的“无解”背道而驰。

在电影中,七肢桶没有明确来地球的目的,却通过露易丝预知未来的能力实现了当下自救的循环,似乎就是科斯特洛所说的打开时间之门,而七肢桶也完成了回到(人类)过去改变(两者)未来的使命。这种改动,既像是为了影像结构对称性进行的,也十分符合丹尼斯·维伦纽瓦影像中对于宗教议题的追随。

《降临》剧照:飞船完成了使命,消失在云层中 | 来自网络

就此,《你一生的故事》大银幕改编的脉络基本完成。可以说,原著在严谨地拆解着理论的同时,也进行着一道充满着悖论、含混的无解之题,而这种关于“时间”的假设,使得对人“选择”的探讨,变得充满思辨意味,而文本特别的地方在于:当一条几何光学中的原理变为关于一个人生命的假设时,两者碰撞所可能产生的火花和答案,又在充满悟道意味的体验中,使得“无解”变成了“答案”,一条物理学定理,变成了人生的终极命题。而电影里,一切繁复的探讨被清晰的故事脉络取代,而银幕发挥了它可被感知的功效,以画面“雾渺”取代了故事“含混”,制造出一种仍然符合东方气质的视觉美感,尽管故事也因此重归科幻片框架之内,但仍不失为一次成功的改编。

注释:
[1]-[4]、[6]:《你一生的故事》,特德·姜(著),李克勤(译)。
[5]:关于原著露易丝是否具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因文本本身具有一定含混性,因此读者可自行判断,笔者仅依己见论述。

高佳佳

笔名石头姐,艺术硕士,对电影和文字不那么热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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