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诺·杜蒙(Bruno Dumont)在其新作《玛·鲁特》(Ma Loute)中,将胖得滚圆的警长飘飞到了天上。而陈玉勋在《健忘村》里,升起了一双无头的男女人皮。前者是对富权阶级空无实质的有力戏谑,后者则如其片中人物,是傻而稚嫩的无力抗争。相比于《玛·鲁特》人物深入骨髓的神经质演绎而言(除了朱丽叶·比诺什这一败笔),《健忘村》人物的傻与癫显得尤为做作愚蠢,真是辜负了垦丁的好景。
在此,不得不先替张孝全抹一把泪。他所饰演的万力,可谓是全片的颜值担当,人称“江南小神拳”的万大侠。虽说童年有被欺负的阴影,功夫练高、胆子未增,但也不至于那么没脑子吧。
找到信鸽,不问三七二十一就放了,给坏人送去信号;出村遇见埋伏的土匪,被一群往屏幕上硬凑的人头、不像Beatbox也不像阿卡贝拉的瞎哼哼给吓回了村里。我觉得他自己都是想不通的,对全片大多数的人物行为都想不通。要说表现他和这个村子是纯朴天真的,唯一只在他与田贵(王千源 饰)争论该不该解开田贵手上绳子时还算有了那个样子。
其中相对比较到位的是村长(顾宝明 饰)、一片云(林美秀 饰)和三花。老戏骨顾宝明,多少可以收放自如;林秀美作为一个邮差杀手,既沉冷又在眉目间露出心思;三花胖萌的形象,倒是符合其言行。再说到舒淇,她饰演的秋蓉易引人怜悯,但片中那种木然,难说是其经历与环境所致,还是她不知如何举措而干脆无所演,总难带入。只有当她念起与丁远(杨祐宁 饰)的通信,才稍显动人。
“一片云”七人组的乱叫,不明白是对身上民国制服的发泄还是欢庆,来得莫名其妙。片中给的交代,仅是说跟洋人学来的这口技,那只能解释为潜伏太久闷得慌了。但要认真的讲,Beatbox兴起于1980年代,莫非清末民初的他们也通晓七肢桶的语言而预知了未来?要是这样,后来也不至于惨败在万大侠的手下了。
对比宫藤官九郎的新作《早死早投胎之地狱摇滚篇》,把摇滚作为重要元素放入地狱之中,是基于现今时代,合情合理的。而且它里面的角色贴合影片的夸张风格,个个给人印象深刻。
《健忘村》最显眼的不是人,而是宝器“忘忧”。其折叠式结构本身,对应了它以结茧为记忆存储物来将记忆截短、复长的神奇功能。同时,它还有一个美好的名字,掩盖了自身会带来的副作用——“断片”感。也就是秋蓉提出的疑惑:“好像很多事情都连不起来?”当越来越多的事情连不起来时,人会陷入极大的困惑。因为没了记忆,人就失去了拥有外物的证据,确切地说是失去了拥有感,让人每天都特别地不踏实。从而,人只忠实于身体的温饱感受,仿佛与世上的一切都复归于最初的关系。日日打猎采食,虽不稳定,但很和谐自然,占有囤积的念想还在萌芽,欲求的星火也还没烧旺。
这时,给吃喝给穿住,拥有“忘忧”的田贵就成了幼稚园园长。那奇怪的没有小孩的裕旺村,便以这样的方式收获了一批成年小孩。他们每天的课程是歌颂园长,劳动挖宝。
我们可以发现,之前王村长怂恿村民出钱修火车站,没人愿意是因为他没有画出一个足够形象的饼,没有说服力。只凭自己二十年前建村的功劳,还吃这个老本,是没法从大家身上索取到人力财力的。田贵则是用“忘忧”把人变成白纸后,为其塑造记忆并施以温饱(说起来都是在给予),令人从思想上到身体上都很听他这个园长的话。因此,不管出于什么意图,若对他人有所求助的话,表面上看,你得先有给予,比较实际的给予;深一点看,你得引其所好,在人之所想上去改观;但最终说来,还在于记忆对人认知世界的重要,要能掌对方长久的记忆,而非一时的念想。
没有记忆,就难有推断。极少的现实经验,很难帮人做出长远的决策,因为脑海中缺乏可供参照的诸多条件和限制。过去的记忆测绘出人未来可能的抉择范围,同时又在未来的不断到来、新记忆的不断融入中,调整封闭的过去与开放的未来的轨迹。比如,幼稚园里的“孩子”们,每天都被刷新记忆,园长田贵的说法就成了他们接收到的唯一的“事实”,他们据此辛劳整天,然后日复一日。他们想不了多远的事,烦恼也不会过夜。当然这个例子太极端。不过,即使是正常人,不常反思而让记忆溜走、终日得过且过的话,其效果是一样的,无关有没有人来抹去记忆。这一点,值得注意,它是人成为劳作机械的根源。
这些“孩子”除了是成人的身体,他们关注的点其实跟普通孩子一样:食物与游戏。
每一天,要歌颂村长、努力挖宝才有饭吃,一早的“忘忧”让他们没了别的想法,劳作的忙碌更让他们没空思考其他。有场戏,秋蓉拉着丁远跑,骗他说在和园长田贵玩游戏,要是被抓到就没饭吃了。丁远很认真地信了,又开心又害怕地随她跑。可见,食物与游戏是人最为基础日需的两方面,一个令身体保持愉悦,一个令精神保持愉悦。
不愁食物、也不用劳作,秋蓉作为园长夫人,拥有“无所事事”的时间能够专注思考,去质疑正在流逝的生活。她和大家一样是天天被“忘忧”,但她就能发现问题,最终找回记忆,将幼稚园整改为旅游村。所以环境是有影响,可找不找得到出路还真的全靠自己多虑。否则,人会一生都困在一座尘封的幼稚园里,一切都在生长,唯独不见记忆与心智刻出什么深痕。
那是什么样子呢?就是说,本片整个就像是座尘封的幼稚园。如果觉得贺岁是通过秀智商下限来让大家轻松娱乐的,那真的是在侮人辱己。主打“健忘”的宝器并没有带出任何有价值的笑料,只作用于记忆的东西居然还能抹去饥饿感,这不是睁着眼睛乱来吗?
对于此器的另一个功能“回魂”的说明更是让人想吐血,好不容易挖到,却说的是:“倒转忘忧,即是回魂。”一共就左右两个操纵杆,田贵那么久都没自己捣鼓过吗?而且,他取下的记忆蚕茧都不做标记,看得都着急。最后的打戏,由于村里太空旷,非要撒玉米粉,营造雾中凶险的感觉,可是都不知道玉米粉遇明火会爆炸吗,还安排“一片云”坐“火车”进村?石剥皮(曾志伟 饰)不直接端了这个村,还装半天,结果自食炸药上了天,这么不符合国情还说什么政治隐喻啊。
片尾,田贵身上的新名字可以作为本片的总结:不重要。真要谈隐喻,要异常化人物,要合理地不合逻辑,还是推荐去比照一下《玛·鲁特》。其讽刺的幽默微妙到位,欢笑之后发想深思。它在影片中构筑起一座无形的精神病院,来探讨社会的疯癫与文明。希望它能掸去《健忘村》身上的灰尘,让大家“回魂”过一个身心健康的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