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托拉罗:“光是一种最重要的东西,它给你一种世界观,它造就你并改变你。”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 第61天
2017年2月1日 星期三
片名:巴黎最后的探戈,贝托鲁奇,1972
南京,家
住在我家附近的一对好友夫妇二人,早前看到我的本周排片,就要求一起来看《巴黎最后的探戈》。他们从大学时代就听说这样一部名作,这部电影一直躺在硬盘里,却没有找到合适的心情和机会看。(对于很多过去时的经典电影,我们确实总是这样。)女生兔兔是一位“巴黎崇拜者”,浪漫主义情结深重。在影片开播前,我就警告她,虽然片名里含有“巴黎”和“探戈”字样,但是它可能一点都不浪漫哦。当然这种恐吓,对于他们这样平时爱看艺术电影的人来说是不起作用的。
大约半小时之后,那位女生兔兔表示已经放弃观看了。因为电影对于她来说过于肮脏了。开场就是一场莫名其妙的陌生人之间的激烈但不美的性场景,法国人嘛,艺术片嘛,当然可以这样咯。可是……做爱的地方,在破旧的空房中是可以接受的,但想到地板和墙壁满是灰尘这就有点为难了(后来,在床上竟然出现了死老鼠!)。
情节也令人费解,虽然明白无误是两个时空之间的交叉叙述,但心理动机和根源是什么,很不清晰。随着情节的深化,男女之间的性爱愈加粗鲁、低俗、甚至连对白字幕都难以令人直视,充满各种生殖器和排泄物的名称。干嘛搞成这样嘛……这也是此片至今仍然受到道德攻击的原因(尤其是那场“臭名昭著的黄油鸡奸戏”)。
我自己的经验,其实也是这样,前两三次尝试看《巴黎最后的探戈》,前半小时是非常难熬的。因为不知道电影到底在干嘛。只是直觉上,这大概就是1970年代欧洲艺术片的特征,带着心理分析和存在主义的碎片、无聊和空洞的节奏,当然还有大胆的、太大胆的性爱,展示在我们眼前。而最初吸引人的,是摄影机运动与音乐进入时带来的感官上的华丽之美。
故事关于一个男人的自我放逐。在此之前,他的妻子在浴缸里用陌生人的刀片割开了自己的血管。在此之后,他在一间空屋中,遇到了一个年轻女人,发生了一段纯粹的性爱关系。
人物关系是非常对称的,一个复杂但清晰的五角关系。马龙·白兰度扮演的男人保罗处于人物关系的中心,也是两个时空的中心。在过去,保罗和保罗的妻子罗莎、罗莎的情人麦克形成一个三角;在当下,保罗和年轻女子让娜、让娜的未婚夫汤姆形成另一个三角。这两段关系最终都以死亡而终结,在过去是罗莎的自杀,在当下是让娜枪击保罗。
在最初,保罗有着神秘又具有吸引力的身份:美国人、驻东京的记者、南美的革命分子。而后通过与一个有产业(一间小酒店)的巴黎女人的联姻,他“归顺了资产者的社会和道德”(戴锦华语)。在妻子自杀之后,他想要彻底抛弃自我的历史、拒绝自己的姓名、背叛道德与秩序,但失败了,迎接他的是死亡。
如果对电影中每个人物进行精神分析的话,就要写很长的文章了。总而言之,我们看到保罗并不能带给他的两个女人——罗莎和让娜——一个完整的世界。罗莎为此找了情人麦克,这个情人穿着和丈夫一样的睡衣、喝着一样的啤酒;让娜无法放弃未婚夫汤姆,这个汤姆(特吕弗世界的主角让-皮埃尔·李奥扮演)用拍电影的方式可以为她虚构出浪漫的世界。她们的方法也都失败了。
最后的枪声,确实能让我们想起戈达尔的《精疲力尽》,同样是男性主人公死于无意义,死于对生命的疲倦。这个结尾让我深感震撼——马龙·白兰度像一只死去的鸟儿卷缩在巴黎公寓的阳台上——性与爱的挫败感,超越了所有的精神分析,直接地、伤感地倒在面前。
在《巴黎最后的探戈》片头出现了弗朗西斯·培根的画。培根的作品很多都是扭曲变形的人体,直接冲击观看者的视觉神经系统,充满激情、又粗俗狂暴、在人物的身体和床上有时能看到血、精液、排泄物的痕迹,他画出了人类本质上的痛苦、疏离和孤绝。贝托鲁奇的电影和培根的画,在精神上一脉相承。
据说在拍片之前,贝托鲁奇曾带着他的摄影师维托里奥·斯托拉罗专门去看了培根的画展,影片中性爱场景的橙色光线和死亡场景的蓝色光线,受到培根画作的影响。和性爱场景的粗俗不堪相反,这部电影的画面极为华丽。贝托鲁奇拍摄事先是不分镜头的,他自称“通常尝试着在睡意朦胧之时想象第二天要拍的镜头,如果不行,他会早早到片场要求独处,拿着取景器在布景中走来走去”。贝托鲁奇是一个摄影机中心论者。
我很喜欢一直跟随贝托鲁奇的斯托拉罗对光线的看法:“光是一种最重要的东西,它给你一种世界观,它造就你并改变你。”他说住在列宁格勒的人和出生在非洲的人完全不同,因为光决定了我们理解世界的方式。在《巴黎最后的探戈》中显示出斯托拉罗是一位真正的摄影大师,电影中镜头的移动和光线的运用足以令人感到炫目。
从前我一直认为《巴黎最后的探戈》是一部反浪漫的电影。可是现在我又觉得这是一部真实的、浪漫的电影。贝托鲁奇反对的是虚假的浪漫,他试图用肉欲的世界对表演性的爱情进行否认。这种否认的结果当然也是可悲的。但性爱本身如此美妙,所谓的激情部分来自于神圣的爱,但另一部分不正是来自于粗暴和低俗吗?
在《巴黎最后的探戈》中所见的浪漫——如同性爱一样,是在肮脏与华美的缝隙间闪烁的短暂又刺目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