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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64 亲爱的,我们不能要太多

“没什么能超过第一次觉醒时的欢愉,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亚当嘴里第一次尝到苹果的鲜香。我看到的是集中了全世界之美的女性身体。”

《苦月亮》截图 | 来自网络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 第64天


2017年2月4日 星期六
片名:苦月亮,波兰斯基,1992
南京,家

昨天写路易·马勒的《烈火情人》,只写到朱丽叶·比诺什,没有写杰瑞米·艾恩斯(Jeremy Irons),那位爱欲缠身、身败名裂的部长。在我私人的观影经验里,艾恩斯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他从电视剧《故园风雨后》(1981)、电影《法国中尉的女人》(1981)开始进入人们视野。之后在整个1990年代,他的儒雅阴柔的形象无人可替代。1992年演《烈火情人》、1993年与尊龙演《蝴蝶君》、1996年演贝托鲁奇的《偷香》、1997年演莱恩执导的《一树梨花压海棠》(新版洛丽塔)。

波兰斯基拍《苦月亮》,曾经考虑过一些知名演员,比如詹姆斯·伍兹,被剧本吓坏了;杰克·尼克尔森也许感兴趣,但没有出演(他在拍片时特意去探班,目睹了男主角带着猪脸面具在地上爬行还被女主角抽打的一场戏,不知道心里什么滋味)。杰瑞米·艾恩斯也在选角名单上,所有人都为他最后没能演成而感到遗憾,因为他“天生是个角色”。

最后这个叫做奥斯卡的角色,归于了彼得·考约特,一个被认为是“当时正在找工作的四十九岁的道德观模糊”的演员,一个美国人。据说波兰斯基给彼得·考约特发传真:“你知道情色和色情之间的区别吗?前者撩拨人用的是羽毛,后者用的是整只鸡”。考约特回传答:“那要是用一整只鸵鸟呢?”

是羽毛、是鸡、还是鸵鸟,似乎应该一目了然,但其实完全不然。

《苦月亮》截图 | 来自网络

我最初看《苦月亮》是去租借来的录像带,大概1995年前后。在录像带租赁市场最火热的年代,每个大型菜市场的路口都有几家经营录像带出租的门面。《苦月亮》在租借率很高,主要是它的封面引人遐想。另外还有一些人刚看完《四个婚礼一个葬礼》,喜欢休·格兰特和克里斯汀·斯科特·托马斯。总而言之,没有人认识男主角彼得·考约特、也没有人认识女主角阿曼纽尔·塞尼耶,以及比塞尼耶年长三十三岁的丈夫波兰斯基。

在电影的前半小时,是一个极为美妙的“巴黎爱情故事”。巴士的偶遇、餐厅里的邂逅、夜间舞蹈学校、在街头跳房子、以及游乐场飞船上的吻。巴黎和爱情,都是这样美妙。波兰斯基将一个没有才华的作家和没有品味的女孩之间的爱情,几乎拍成纯爱,但又不苍白。不苍白的原因,是因为在浪漫之中渗入了性感和不祥。

在中年男人奥斯卡和女孩咪咪发生关系之后,男主人公用抒情的语调说:“没什么能超过第一次觉醒时的欢愉,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亚当嘴里第一次尝到苹果的鲜香。我看到的是集中了全世界之美的女性身体”。

波兰斯基的传记作家敏锐地发现,电影中阿曼纽尔·塞尼耶在清晨时分,赤裸着身体站在巴黎公寓的窗口的场景,来自这位导演自己的人生经历——他和第一任妻子、舞蹈演员芭芭拉·拉斯之间的首次性经验。波兰斯基在自己的传记中写:

“我还记得,第二天黎明当她从床上起来赤身裸体走到窗前向外张望时,我忽然感到异常的激动。我还从未见过如此完美的身体,为已经占有了这个身体而感到自豪之余,我又产生了一种恐惧,我担心以后永远不会再经历如此强烈的爱。在我们两人的整个相处过程中,我曾不断说服她相信性生活是人生真正的欢乐源泉。”(喇培康译)

回头想来,真希望电影停在这里。即使生活与爱情从此变得平庸。但是奥斯卡和咪咪显然要得太多。波兰斯基想要得更多。

我记得电影看到半小时之后,那盘录像带忽然变得模糊起来。场景是咪咪穿着白色薄莎、匍匐在地板上、跳起了色情之舞。略加思索,就明白录像带上这一段的画质,比其它部分的画质要差很多,肯定是因为大家来回倒带的结果。所以轮到我借来看时,这段带子已经因为消磁,而变得模糊起来,我也曾尝试倒带重看,可是越倒就越模糊。

《苦月亮》截图 | 来自网络

今天重看的是蓝光,又亮又清晰,连地板上的烛光都透着邪恶,肯定失去了当年看画质低劣的录像带的诱惑感。当时的观众少见多怪,哪里分得清楚羽毛还是整只鸡,在大家眼里都是鸵鸟。

《苦月亮》是你看完不想再看,但从此难忘的色情电影,因为它超越的色情,揭示了色情的特质——黑色幽默、幽闭恐惧。奥斯卡和咪咪怎么想要关在公寓里,只靠“爱和过期的可颂”生活,结果是可笑、可悲、可怕的。

《苦月亮》到现在(2017年),整整25周年。我在10年前为写文章,重新看了一遍。当时写了一篇文章,开头是这样的:

罗曼·波兰斯基执导的《苦月亮》(Bitter Moon)到今年已经整整15周年了,我看这部电影大概也有10多年了。10多年间也算看了成百上千的电影,能清晰的记住的情节、场景、对白可谓少之又少。但是《苦月亮》的所有画面、所有故事,几乎都历历在目,那种放荡、堕落、邪恶、阴暗的气氛几乎让人挥之不去。我虽然和大多数人一样,反感波兰斯基那种绝对冰冷的表达,他的电影中总有一种刻骨铭心的恨;但是又深深认同男性和女性的“性格基因”里总有放荡、堕落、邪恶、阴暗的成份。记得最牢的是主人公奥斯卡说的一段话:“我从加护病房出来时她来见我。她说有坏消息也有好消息。你腰部以下完全瘫痪了——永远瘫痪。我说:好吧!那好消息是什么?这就是好消息,她说。坏消息是,从现在起由我来照顾你。”——“永远瘫痪”是好消息,“我照顾你”是坏消息,可以想见这是怎样的、相互折磨的男女关系?!

今天重看,关于故事的震惊已经消失了。我看见了大海。电影虽然是在巴黎郊外的摄影棚中拍摄,但关于大海的镜头拍了不少,月光下的宁静,游轮留下的波痕,有时宁静温柔,有时阴森可怖。这些镜头出自莱昂内的意大利西部片摄影师托尼奥·德里·科里(Tonino Delli Colli),使得虐恋的悲剧故事与自然界互相交融。

《苦月亮》截图 | 来自网络

波兰斯基的作品总是有着传统电影的魅力,惊人的气氛渲染、杰出的节奏控制,让人欲罢不能的叙事能力,以及对人性的质疑和探寻。就像村上春树说写小说的人,要下降到别人不敢下降的遥远的底部、黑暗的深处,才能挖到真正闪光的东西。

现在的影迷大多看过波兰斯基之前的经典之作,《水中刀》、《冷血惊魂》、《罗斯玛丽的婴儿》、《唐人街》、《麦克白》、《苔丝》,如果是这样,再看《苦月亮》会觉得对于波兰斯基,这是一部“温暖”的电影。这种“温暖”,和《烈火情人》最后的“平静”,有相近之处。

休·格兰特和克里斯汀·斯科特·托马斯这对面临感情危机的夫妇,结婚七年,坐着游轮前往印度,想寻求“心灵的安宁”。危机来自他们之间失去了激情、或者压根就没有过激情。而奥斯卡和咪咪就现身说法,告诉他们所谓激情是怎么回事,没有爱的激情只会导致毁灭。当时有的评论家说,波兰斯基实际在做道德说教,他和年轻的塞尼耶的婚姻极为幸福,拍摄《苦月亮》是一种自我警醒。这话虽然不是全部有理,但也部分有理。这可以解释,波兰斯基为什么在电影里借用一个印度小女孩,来为成人世界做出祝福。

奥斯卡在枪杀咪咪而后自杀时,只说了一句话:我们太贪婪了。

经历了惊涛骇浪的格兰特和托马斯,在电影的最后拥抱在一起,他们也许在心里向对方说同样的话:亲爱的,我们不能要太多。


以下是我在十年前写的《苦月亮》


苦月亮:波兰斯基的“月之暗面”

罗曼·波兰斯基执导的《苦月亮》(Bitter Moon)到今年已经整整15周年了,我看这部电影大概也有10多年了。10多年间也算看了成百上千的电影,能清晰的记住的情节、场景、对白可谓少之又少。但是《苦月亮》的所有画面、所有故事,几乎都历历在目,那种放荡、堕落、邪恶、阴暗的气氛几乎让人挥之不去。我虽然和大多数人一样,反感波兰斯基那种绝对冰冷的表达,他的电影中总有一种刻骨铭心的恨(到了晚近获得金棕榈的《钢琴师》里又太人性太矫饰);但是又深深认同男性和女性的“性格基因”里总有放荡、堕落、邪恶、阴暗的成份。记得最牢的是主人公奥斯卡说的一段话:“我从加护病房出来时她来见我。她说有坏消息也有好消息。你腰部以下完全瘫痪了——永远瘫痪。我说:好吧!那好消息是什么?这就是好消息,她说。坏消息是,从现在起由我来照顾你。”——“永远瘫痪”是好消息,“我照顾你”是坏消息,可以想见这是怎样的、相互折磨的男女关系?!

《苦月亮》截图 | 来自网络

《苦月亮》并非波兰斯基横空而出的,探讨人类内心深处的黑暗的电影,他整个的作品列序几乎都伴随着暴力、性、恐惧和道德颓丧——《冷血惊魂》(1965)、《荒岛惊魂》(1966)、《魔鬼圣婴》(1968)、《唐人街》(1974)、《死亡与处女》(1994)。他在好莱坞拍摄的经典之作《魔鬼圣婴》和《唐人街》,整个银幕都似乎被绝望的黑色笼罩,令人惶恐的气氛能够蔓延到每个观者的内心深处。《苦月亮》相比之下,尚有一个较为和缓的结尾,魔鬼般诱人的奥斯卡与咪咪夫妇的仓促死亡,以及休·格兰特和克里斯汀·斯科特·托马斯扮演的英国夫妇奈杰尔与费奥娜劫后余生般的相拥,都留给人们以噩梦远去、新生活在即的希望。波兰斯基最厉害的是利用封闭、孤立的空间环境,来表现扭曲自我与人际关系。在他的第一部作品《水中刀》(1962)和第二部作品《冷血惊魂》(1965)分别发生在游艇和屋中,而《苦月亮》的空间正反复穿梭在豪华游轮和奥斯卡的公寓里。

在《苦月亮》中,反复出现浪漫电影里常见皎洁的月光,而影片的核心却在描绘“月之暗面”:充满阴暗、坑洼、丑陋的一面。故事结构非常规整、而有层次。以正经历“七年之痒”的奈杰尔和费奥娜夫妇为叙事切入点,不断推进情节的发展,表现邪恶和堕落是如何的具有诱惑性。在故事的第一个阶段,奥斯卡与咪咪的故事与浪漫爱情片如出一辙:男女主角花都巴黎公车上的邂逅、身为作家的男主角念念不忘、在与她人约会时再次偶遇寻之不得的女主角、在舞蹈课结束后的夜晚约会……执着的男人、清纯的女孩(扮演者是波兰斯基的法国妻子阿曼纽·塞根纳)。但是这样一个故事里面,满含着不安的气氛。他们的结识出于某种不光明的欺骗公车上逃票,在游乐场玩的游戏是射击,这种不安的气氛在咪咪执意要给奥斯卡刮脸中达到高潮——割破的脸颊、含血的吻。

奥斯卡和咪咪接下来的故事,都源自于“不自禁的性”。这也是波兰斯基创作生涯中一个阴冷的、不详的音符,乱伦、强暴、诱奸、以及与魔鬼的交媾等等都有出现过。而他本人也遭受过极端痛苦诡异的事件:1969年怀孕8个月的妻子莎朗·塔特与他的3个好友一起被臭名昭著的邪教徒查尔斯·曼森团伙残忍的杀害;1978年被指控强暴了一位13岁的少女,而逃离了美国,定居巴黎。奥斯卡和咪咪的故事从一场淫荡的艳舞开始变奏,四周犹如邪恶仪式般的烛光。紧接着是毫无节制的性爱,几天几夜关在房中不断交欢,“只以羊角面包充饥”。在一次度假时,情欲变本加厉,这对男女的性爱发展成S/M的游戏,以寻求最大刺激的欢愉,又是几天几夜关在房中不断交欢,“并且相互不再说话”。这种强刺激的狂欢,显然很快透支了新鲜感,甚至连爱念也被冲刷掉,接下来是必然的厌倦,以及无来由的仇恨。

《苦月亮》截图 | 来自网络

影片的后一小时,正是奥斯卡与咪咪相互折磨的后两个阶段:先是奥斯卡冷落、继而想驱赶咪咪,在心软继续“收留”她之后,百般刁难、取笑、打击她,最后在咪咪为他堕胎后不久,用欺骗手段将她送往遥远的小岛。这个段落虽然稍有夸张,但不失其“典型性”,在许多夫妻关系中都可以找到这样“精神折磨”的案例。奥斯卡在独身阶段的疯狂放纵,是对咪咪存在时期的反弹——在遇见咪咪前,他虽然也有性的需要,但仍旧是一个怀有抱负的作家;但即便咪咪已经离开,他实际上已经蜕变成一个失去自我的人。在某个狂欢之夜过后,奥斯卡遭遇了一场车祸;骨折因为咪咪的“探视”变成了“永久瘫痪”。在这时波兰斯基并未让奥斯卡表现的特别惨痛或沮丧,一切看上去非常平静,奥斯卡逆来顺受,似乎认定自己“罪有应得”。咪咪对他的诸多“报复”,不可思议、惊心动魄,令人不寒而栗,尤其是咪咪把奥斯卡晾在满是冷水的浴缸里那场戏,让人看时感觉浑身冰冷。

记得10年多前看这部电影的时候,作为介质的还是录像带,依稀记得大概是当时发行最好的电影刊物《环球银幕》中曾经有过介绍,当然有着“充满诱惑”的剧照。电影的许多性爱场景的确在当时有着新奇的刺激,但看完之后让人记得的却是这种刺激与诱惑的背面——危险的堕落。再者,很多人去看这部影片,都是冲着“主演:休·格兰特”去的——实际,他只是一个配角,一个奥斯卡的听众,一个受到那个变态的故事文本引诱的外人。通过他,波兰斯基使得这个“揭示爱情与性欲本质的故事”(或者说他认为的本质),得以接近每个普通观众。结尾处的同性情欲(咪咪与费奥娜),令人感觉突如其来,但也表明在性爱的领域仍然有某些想象不到的状况。奥斯卡枪杀咪咪(枪是她送给他的生日礼物),然后自杀,多少有一些仓促,我觉得这可能是波兰斯基仍然想要回归到一个较为主流的结局中去。最终奈杰尔和费奥娜——这是一对过着平淡、乏味的中产生活的夫妇,在影片的开头正经历“七年之痒”,婚姻处在冰川期;然而在最后他们却因这则“关于内心欲望的魔鬼”的故事,似乎若有所悟,紧紧相拥在一起。不过我自己觉得这只是波兰斯基的包装《苦月亮》的策略,让观众感觉没有那么“苦”,但当时他自己的内心并不一定还有“爱的希望”。

卫西谛

电影文化工作者,专栏作家,影评人。先后在《看电影》、《纽约时报中文网》、《生活月刊》等数十家刊物撰写专栏。历任多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中国独立影像展、上海国际电影节等多个影展奖项的选片与评委。第49届金马奖评审。出版有十部电影书籍。2015年,独立出版个人摄影集《Way Away:66号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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