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芬奇密码》原著中以文字交代的大量知识论述,难以在电影中巨细呈现,唯有画作可将玄机隐晦地透露。这一幅幅静置的块状物,一眼能察觉又一眼易溜过。人出生第一次睁眼,便开始了对图像的观看,由光感启动视觉,色差描出轮廓、建起平面构图,再加上透视的纵深,最终与声、闻、触、温等觉知形成了完整的空间感。因此我们得以确定自己在空间中的位置,以及与其他事物之间的距离。这些都源于差异。
我们说感觉,实际指的是感觉身心处于世界时空中的差异。它构成了无处不在的符号系统,需要我们的经验、需要我们脑海中历史积淀的意义来动态地解读。就像《达芬奇密码》伊始,罗伯特·兰登(汤姆·汉克斯 饰)在巴黎讲座上开场说道,“符号是一门语言,能帮助我们理解过去。”理解,从绝对意义上讲,都是有偏差的揣测。我们在溯源符号的意义中,揣测作为史料留下痕迹的过去,继而又由此修正我们对过去的认知,不断循环以缩小偏差。这是在我们确定了肉身于当下所处的位置之后,再去认知自身的历史。
片中,卢浮宫馆长索尼埃的孙女索菲·奈芙(奥黛丽·塔图 饰)即是将自己置于卢浮宫中,站在祖父的尸首旁,以他生命的终点去追寻自己生命的起点。兰登被侦查局长贝祖·法希(让·雷诺 饰)押来这里,踏上破解密码、以昭清白之旅。苦行僧塞拉斯(保罗·贝塔尼 饰)对索尼埃的杀害、对圣杯的索寻,导致了这一连串事件的发生。四路人马都汇聚在卢浮宫,仿佛一束光照亮了这个关键的场所。回望卢浮宫的历史,它从最初的一道防御工事,变成了贵重物品与犯人的储藏室,而后又转为国王的住所,再到文人、艺术家聚集的学院,最后才定格为保留人类创作活动痕迹的博物馆。
一个符号也是如此:出于某种原因而被创造,又由某种原因得以辗转存续。所以艺术史家除了探寻艺术品的年代、风格、主题与作者背景之外,还很在意它的买家、它的拥有者的情况。在作者与拥有者之间即存在着对此已成之物的理解的偏差,这从卢浮宫功能的转变上即可得见。现在卢浮宫作为一个拥有者,在影片里不仅展示了自身的奇丽恢弘,还将大量画作呈现给我们欣赏。在法国多尔多涅省发现的拉斯科洞窟壁画,距今已有约一万五千年之久,可以说它使得法国成为了人类有意识地进行图像的创作与观看的发源地之一。此地堪称是“史前卢浮宫”——人类艺术的黎明。
黎明的到来,伴随着什么呢?睁眼。光与暗的差异,让我们意识到一个光彩形象的世界,它更有利于活动。感受到光,意义非比寻常。意大利摄影师维托里奥·斯托拉罗(Vittorio Storaro)曾这样讲过:“光是一种最重要的东西,它给你一种世界观,它造就你并改变你。”光带来了图像、指向了图像,或准确地说是图像符号,这对人类符号能力的形成极其重要。图像能够瞬息囊括最丰富的信息,说它直观形象全在于此。
这就是兰登所引用谚语的意味,“一图抵千言”。但又由于图像的信息之多,要在其中做一些藏匿也十分容易。秘密/密码接踵而至,这种措辞似乎自然地带上了不同寻常的神秘之感,隐隐勾人心弦。艺术大师的作品中,藏置大师作品的场所中,大师本人的生平中,随着岁月面纱的朦胧,都渐渐染上了这异样的色彩。《达芬奇密码》之引人入胜,全在多条故事线的环环相扣与紧密推进的冒险中,同时也在兰登抛给我们、让我们带着前行的思考中。
讲座继续,他示以图像的局部让观众说出第一感,继而镜头由此特写拉回整个图像的全貌。观众对局部的揣测,肯定跟图像原本表达的意思相去甚远。事实上,现在我们虽然能看到拉斯科壁画的全貌,却也没法定论其创作的本意。所以,兰登的结论是“对过去的了解程度决定了我们对现在的理解能力”。是不是下一句应该说,“对现在的了解程度决定了我们对未来的理解能力,对未来的了解程度决定了我们对世界、对自己的理解能力”?与其说《降临》中的七语可以破除人思考的线性而预知命运,不如说它是教人随时都要警惕着别总把脸贴在事物上去观看,反而要常站在一个足够高的平台上,对横纵时空进行全局的把握——就像这两部影片叙事的方式与机位的安置一样。
影片把第一秒给了画作《熟睡的恩底弥翁》,由法国新古典主义画家安·路易·吉罗代创作于1791年。影像极暗的处理,让人都看不清这位拥有超凡之美的男人恩底弥翁;这局部的特写之外被隐去的,是拨开树枝、月光照亮他美貌之景。正是这一拨,让月神塞勒涅与他相视定情。光-图像-爱情,就这样被置于同一个意义场里。它并非照亮了一个定情的结果,而是对男与女关系差异的拷问,拷问耶稣与抹大拉的玛利亚,拷问祖父索尼埃与孙女索菲。
现实中,超凡之光被赋予耶稣两千多年,至今仍在闪亮。影片里,这束光有了子嗣,它辗转存续到索菲身上。我们从索菲那里看到她童年的回忆,从兰登那里看到圣杯丢失的缘由,从雷·提彬(伊恩·麦克莱恩 饰)那里看到了基督教之始。这三段对过去的回望,在相同的影像处理下,串起了联系。此前,关于索菲的身世、圣杯的真身也早有诸多提示。他们不断追索的关键,其实在于质询这束光的由来与去往,质疑为什么人们需要(现实中基督身上的)它又怕看见(电影里传给基督后裔的)它。
兰登与索菲来到威斯敏斯特教堂,现时的画面与当年牛顿举行国葬的景象处在了同一时空。面对眼前漂浮的牛顿之墓,他顿悟:此处缺少的、引领牛顿开启科学大门的“苹果”,正是打开密码筒的钥匙。这一系列神秘解码的终站,停靠在一颗从天而降的苹果上。够讽刺吗?它也是亚当和夏娃偷吃的那颗禁果;宗教神话性的描绘与科学实证性的叙述对位起来,现世与往昔也交汇于此。它们都只是对同一所见从不同方面出发作答的说法而已,这是语言与生俱来的属性。可以把它们都看作是修辞——意义焦虑的镇定剂,暂且让人愿意相信的揣测。
塞拉斯选择苦行来不断减轻杀人的罪孽,即是活生生的修辞。它揭示了上帝这个产品与生俱来的属性:宽恕。修辞-宽恕-镇定剂,上帝的推销员将之兜售谋利,其潜台词是找寻一个至高无上、无可争辩的借口来推卸自己的责任。但在生活中,产品总是有缺陷的,耶稣是否有子嗣的问题就是这个产品的缺陷。如果耶稣有子嗣,那人们就当以其子嗣为尊,教会唯一明智的选择只有奉其为公司老总,以尽量保证自己的立足之地并继续依傍他/她来捞取利益;不过更致命的是,如果耶稣有子嗣,他/她应如耶稣一般能行神迹,否则用户们会质疑,质疑到耶稣的事迹,且最终质疑到教会这个公司存在的合法性。《达芬奇密码》将耶稣拥有子嗣这种说法事实化了,以致片里片外的教会都想将之抹杀,因为这等于是在向世人举报他们登假广告、卖假产品。
自始至终,教会的广告、对画作的解读、兰登与雷·提彬的争论都是文字游戏。互联网还不存在的两千年前,文字和言语帮助耶稣成为了网红。其后运作的公司,以穷游为渠道、贫民为入口,渐积广增的流量,最终撬开了上流社会大V们的金宝箱。这束超凡之光,射到耶稣身上就止步了。影片末尾,这光照亮了卢浮宫地底的圣杯。可它不是实在的光,而是兰登的思索之光。
即是说,我们仍有自由去想象,假如那束光继续前行会有哪些可能的路径。想得越多,越会觉得那超凡的东西、神秘的东西,并没有什么好超凡神秘的。因为,在往更多可能性展开的过程中,我们已慢慢摸清事物之间的关联脉络。信仰说穿了原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力所能及,并及。这倒是实在的、自足的,是根治一切焦虑及其并发症的源头活水。兰登、索菲和警长各满其足,而阿林加洛沙、塞拉斯、雷·提彬都不得善果,从片中人物各自的历程与结局就可看出其信仰。《达芬奇密码》也不只是提供了一条质疑宗教存在、神秘学说的具体思路,更重要的是它鼓励人们迈开步子去想象,去松动历史与文化的边框。此举,正与当年在拉斯科洞窟里的人画下那第一笔之举,是同样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