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于2011年的9月,位于伦敦的英国电影协会(British Film Institute,下称BFI)为导演肯·洛奇(Ken Loach,港译:堅盧治/台译:肯洛区)辨了一次全展回顾。在那次回顾中,洛奇特地来到BFI,为其中一场《土地与自由》(Land and Freedom,1995)的放映作简短介绍。电影放映前的空档时间,一看到先生的身影,我冒眛走上跟前。我告诉先生,我是一位来自香港的电影学生,并想和他作一个访问,好让华语世界的读者进一步了解他的电影。先生很爽快便答应了,并给我他助手Ann的电邮。一星期后,我便和友人罗凯仑来到电影工作室Sweet Sixteen进行访问。甫到步,Ann告诉我们稍等一会,因为洛奇先生正忙于剪接《天使的一份》(The Angel’s Shares,2012)。当先生来到会客室时,我们想跟他握手示好,却发现的两根手指受了伤并系上了绷带。作为一位制作铺排紧密的导演,却没有因伤停下创作,还抽空和我们作一个访问,那时的我是由衷的感到欣慰。我们由《凯斯》(Kes,1969)说起,再而谈到他电影里的命题与风格,与及一些他对现今电影的看法。
现年届八十岁的洛奇,从首部剧情长片《可怜的母牛》(Poor Cow,1967)到今天仍然孜孜不倦地拍摄电影。洛奇在两年前获柏林影展颁发终身成就奖,而新片《我是布莱克》(I, Daniel Blake,2016)更再夺2016年戛纳金棕榈大奖,其成就绝对毋庸置疑。可是,有关他和他的作品之中文文献、访谈和评论,都较其他欧洲电影导演为少。这篇访问基于种种原因搁置了五年多,但今天重读,卢治的回答依然毫不过时,充满让人细想、学习的地方。适逢《我是布莱克》,快将在本港上映,倘若大家会看卢治的新作,不如从这个访问去认识他对电影、社会和公义的种种看法。
问:为方便起见,我在访问中将会称你执导的电影作「你的电影」,希望你不介意。我明白你并不自视为一个「作者」。最近《凯斯》在香港重映时有段颇有趣的插曲。 Kes的茶隼死后,有一位六七岁的男孩泪流满面,呜咽哭泣。有位在场的朋友见状,甚为惊讶,不知你对此有何感受?
答:电影能如此触动观众,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我们一直认为《凯斯》并非拍给小孩;它其实是一部给成年人看的儿童电影。但若果任何人能明白这故事,并且和Billy产生共呜,这无疑是好事。因为我们的目的正正是希望观众透过Billy的目光去审视这个世界。
问:为何你会认为《凯斯》是一部给成年人看的电影?因为片中的哀伤?
答:不,因为电影是讲怎样从当时Billy身处的世界去看Billy,看Billy周遭的社会──而Billy也是那个社会的一份子。 《凯斯》虽是一个男孩与鸟的故事,但这个男孩却无力完成他的理想,无法像鸟一样展翅高飞。成年人应该看穿Billy是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不光是看或听到Billy的故事。
问:在Jacob Leigh所写的《肯·洛奇的电影:艺术为人民服务》(The Cinema of Ken Loach:Art in the service of the people)一书中,提到你想摄影机变成一个有同情心的观察者。你是不是想观众跟我们提及的那个小孩一样,对电影里的角色感同身受?
答:我觉得需要两者兼备。一方面你要令观众能透过谅解(understanding)和仁义(humanity)去回应角色;另一面你也要他们了解到,他们不但从角色上分享到这种平实的人道精神,而是要他们从电影中看到一个整体,包括角色们的世界和时代背景。故此,我认为,更渴望你(观众)能做到两者兼备──既能被角色和故事触动,又能把围绕着角色的那些广阔的社会问题和压迫,都看得通透。
问:能否再解释多点有关电影的整体?除了整个社会脉络,你如何把电影看作一个整体?
答:这有很多不同答案。电影不过是一种媒介,散文、美术或剧场等都是。以《凯斯》这类电影为例,我们不只追求角色与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还有他们所活的世界──那就是整体。故此,电影应该点出产生这些人物、冲突和选择的社会结构,要不然,它只能成为一部关于个别角色的电影,好比漂泊浮萍。我们想拍的角色都受经济条件、政治环境、社会状况、家庭关系、还有更广阔的条件所限。这些局限决定了他们变成什么人、决定了他们的性格、发展与及人际关系。当社会是建基于戕害所有人的阶级冲突和剥削之上,就会产生一连串恶果;对个人或经济环境也同样有害。这些都是我们感兴趣的。
问:先生你已届七十五岁高龄,到底是什么令你还有拍片的动力?
答:我也不知道呢!我太太也这样问(众笑)。我想我仍能拍电影是一种荣幸,我难以轻易放弃。拍电影时而令人着魔,时而令人沉醉,所以拍电影也可成瘾。还可创作的我实在是很幸运;它好比无法戒掉的毒瘾。
问:对你来说,现在和从前──又或说在菲林胶片的年代和数码立体的年代──拍电影有什么重大分别?
答:在技术上,我们都是以菲林拍摄,以菲林剪接,以菲林调色,所以没有太大的差别 。数码技术明显提供了一些前所未见的可能性;但总括而言,拍电影还是离不开那些最重要的老问题:角色是谁? /他们有什么故事? /它是否非说不可? /它表现了什么?哪管你是用35mm还是用手机拍,都离不开上述的关键问题。
问:我发现你的电影中,很多角色通常不会依循道德规条,甚至会逾越法理。比如《雨石》 (Raining Stones,1993)中的神父劝Bob不要向自首;《群氓》(Riff-Raff,1991)的结尾中,Stevie烧毁了整栋大厦。纵使这些角色看似违背道德,法理难容;然而,在我看来,他们的举动却是大快人心,充满正义感。因为他们都是在窘境下,为尊严和坚诚而奋斗。不知道你对公义(justice)的取态又是如何呢?
答:我同意你所说。法律不一定是道德的。法律令贫者愈贫,富者愈富,违反财富平均分配的原则。有时候你必须要反抗这些法律。最典型的处境就是为了养妻活儿而不得不抢劫。穷途末路之际,道德告诉你必须养活家人,但法律则叫你不要抢劫。这是法律与正义(what is right)之间孰对孰错的明显两难例子。所以,我们有时不难理解为什么有人犯法。法律并不完美,而且我们在许多方面都想反抗它。你知道你不应该杀人、你不应该对别人动武、你应该尊重彼邻的权利等等。但到了阶级斗争的层面,法律基本上会站在统治者的身后。特别在罢工时,现行的法律只会帮助有钱人去抵制穷人。我想这都是复杂的,守法也不保证会有公义。
问:是否你的教育令你有这样的想法?
答:不是。我没有怎样读过法律。 (众笑)
问:另一个打动我的是你电影中那些戏剧性时刻,尤其是角色突然爆发的激烈情感。被推向情感的缺口和高潮之前,他们很多时都沉默无言,就像《折翼母亲》(Ladybird, Ladybird,1994)中的Simon以及《家庭生活》(Family Life,1971)中的Sandy和她父亲。你是如何令演员捕捉到这般微妙的情感变化?这些两极化的演绎又是如何做到呢?
答:我很难给你一个概括的答案……这是在于你如何替演员准备、怎样拍摄、如何发挥他们的直觉。剧本能慢慢推动一个人,直至他们有极富情感的反应。这就是准备演员的方法,也就是为演员提供空间;一切都尽在剧本。你需要透过其他人去指导演员。如果我想A君愤怒,我不会跟他说「你愤怒」。我会跟B君找些法子令A变得愤怒。你要用间接的方法引导演员。
问:可不可以举个实例?
答:要演员能坦荡地流露情感,事前准备十分重要。我想是在于你如何打好(一场戏的)基础,再而让演员能酝酿好情绪。在《折》片中,直到真正拍摄前Crissy并不知道婴儿将被取走。 (问:这不在剧本上吗?) 这是在剧本上的,但她没有完整剧本。当那些社工入屋带走婴儿时,她完全是被杀个措手不及;片中所见的是Crissy真实的反应。
问:你曾否瞒骗过你的演员?譬如告诉他们「这只是彩排」,但其实你已开动了摄影机。
答:我不会这样欺骗他们。他们知道某些意料之外的事会发生;这是电影的一部份。这是拍摄过程的一部份,所有人都知晓,所有人都参与其中。从而,他们的反应就能扣入整部电影里。 Crissy Rock在《折》片的情况便很明显,她的震怒和悲痛都是……如果我告诉她将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会否同样可行。
问:身为影评人,很想知道你对我们的看法。你觉得当下的影评应该做什么?你对一众影评人又有何意见?
答:有句老话说评者与艺术家的关系就如狗和灯柱的关系。艺术家好比灯柱,评者则像一条狗;艺术家往往有被人撒尿的感觉。若影评人真的有问题,那就是他们没有触旁过电影的本质(substance)──那巨大的构思和它的用心。他们总是没有触碰到那正当性,即你致力表达的想法。
问:就像七十年代的符号学派吗?
答:对。我从不知那到底是什么的一回事。不过,我认为你要说清楚的是:故事里有什么?它是否真确?它是否值得说?那些角色是否合符情理?他们扣问到真实吗?我又是否相信他们?故事的重要性在哪?可能它一点意义也没有,不过只为赚钱,只是一件商品,别无他意。由是观之,它还值得去写吗?
问:最后,你能给为年青电影人或有志者一些意见?
答:那视乎你想拍哪类的电影。我想任何人拍纪录片都会有得着:观察式纪录片(observational documentary)或有所发掘追寻的纪录片,它们时常都有用。若你想拍剧情片,就该从事剧场,因为那里你会学到与演员相处和合作之道。导演与演员之间毫无阻隔,他无法躲在摄影机后;导演无时无刻都要面对演员。尝试拍纪录片和在剧场工作。尝试浅尝做演员的滋味,那时你便意会到这是何等艰辛的工作。演员既脆弱,还要承受多少的心惊胆颤,这些都是毫不简单的。你可以想想能对演员说什么话令事情浅白一点;或者说别的话令事情更有难度。所以你要从中学习如何跟演员沟通。
问:你的意思是导演的首要任务就是要理解演员的感受吗?
答:没错,若你是拍剧情片;要不然,那就不重要了。
|特别鸣谢本文校对:安娜,罗凯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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