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米并未为我们造一个梦,而是把我们的世界变成了梦。当所有人、所说的所有的话语都变成了甜美的歌曲,那么我们这个说话的世界反倒不真实起来了。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 第70天
2017年2月10日 星期五
片名:柳媚花娇 Les Demoiselles de Rochefor
导演:雅克·德米,1967
南京,家
最早《瑟堡的雨伞》(Les parapluies de Cherbourg)都叫《秋水伊人》,第一次看的时候目瞪口呆。20岁的凯瑟琳·德纳芙开口就唱,她的恋人也唱、妈妈也唱、路人也唱、每个人都唱,谈恋爱唱、说家常话也唱、点餐和骂人都在唱。大多数时候也无明确旋律,真是一头雾水。碟片画质也差,电视屏幕也小,看不出好来,没看完就觉得和“南特的雅克·德米”没有缘。
近两年有了蓝光高清又再看,剧情未变、依然浅显童稚。但是看得清色彩了,好看,墙纸都艳到极点。也看得见摄影机运动了,角色不跳舞,摄影机会跳舞(和阿斯泰尔说的相反)。
我读到一篇香港影评人兼导演翁子光(《踏雪寻梅》)写的文章,说“当他任何一部电影都可以随时套用在当今的品牌广告上而不显失礼,我不会说法国导演積葵丹美(Jacques Demy的港译)的作品是唯美派,而是唯艳派……”
当你看完《瑟堡的雨伞》,就会有一个错觉,德米并未为我们造一个梦,而是把我们的世界变成了梦。当所有人、所说的所有的话语都变成了甜美的歌曲,那么我们这个说话的世界反倒不真实起来了。
我仍然不那么爱这部电影,但是我爱这部电影的结尾。多年以后,曾经热恋的男女,已经各自婚嫁。终于有一天,他们在雪中的加油站偶遇。女人车上载着他们爱情的果实、共同的孩子,但男人并不自知。没有任何深情的语言,只是唱出几句寒暄。然而女人把车开走,男人起身迎接归来的妻儿。——只有懂得伤感的人,才能拍出真正的伤感。真正的伤感就是把它埋在心底。不声不响,大雪纷飞。
雅克·德米的结尾总是处理得让人词穷。今天所看《柳媚花娇》也是这样。年轻英俊的雅克·贝汉(后来去拍《迁徙的鸟》的那位),扮一位士兵,四处漂泊,寻觅从未谋面的梦中情人。凯瑟琳·德纳芙演那位梦中情人,就在左近,却总是错身而过。眼看电影要结尾,别人都成双成对,看得着急。德纳芙坐上卡车前去巴黎,雅克·贝汉在路上拦车。电影的最后一分钟,我们看着贝汉的背影上了德纳芙那辆卡车。结束了。喜悦没有出现在电影里,喜悦留给了看的人。真会拍戏。
《瑟堡的雨伞》借鉴意大利轻歌剧,载歌不载舞,《柳媚花娇》添了米高梅歌舞片的味道,开场就跳了起来。再者,这部电影是第一次将歌舞场景完全安排在实景拍摄,歌在真正的街上唱,舞在真正的广场上跳,现实主义与甜美风格融汇在一起,新浪潮和好莱坞的混血。文森特·明奈利和马克斯·奥菲尔斯都给了雅克·德米灵感。
只因连续看了几天歌舞片,在《柳媚花娇》看到吉恩·凯利的出场,真是心头一热。影史如梦,一日十年。前晚看《一个美国人在巴黎》,吉恩·凯利在街头与小朋友歌舞时,还是盛年,今天再见已相去十六年,同样的场景,招牌舞步不像从前利落有力,或许是为了符合德米的柔美风格,也要照顾女搭档弗朗索瓦·朵列不算顶尖舞者。说到弗朗索瓦·朵列也真是让人慨叹。她在影片里和亲妹妹凯瑟琳·德纳芙扮演小城姐妹花,又唱又跳,各有各美。当影片上映后不久,遭遇车祸而香消玉损。
电影比现实美好太多。我十分喜爱《柳媚花娇》,这是一个真正的童话世界,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爱、寻找自己的生活,最后得到了善意的结果。歌舞片从不在故事里寻找命运的逻辑。歌舞片的逻辑只在旋律里、舞步里,雅克·德米的歌舞片的逻辑还在阳光里,没有任何阴影,粉系的色彩如同少女般甜美。看完心情好上一整天。
雅克·德米的歌舞片理想,或许早写在长片处女作《萝拉》的字幕里,“谁会笑就笑,谁要哭就哭。”生活最可笑的地方,是想笑的时候不许人笑;生活最可悲的地方,是想悲伤的时候不许人悲伤。既然这样,雅克·德米为我们创造出他的世界。
最后说,电影史是流动的。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一句格言,写书的人怎么抄都算抄,拍电影的人怎么抄都不算抄,算致敬。
《柳媚花娇》本身也是致敬之作,除了致敬《一个美国人在巴黎》,让吉恩·凯利扮演美国人来到真的法国跳舞,雅克·德米也致敬了马塞尔·卡尔内的《天堂的孩子》(Children of Paradise)的嘉年华情节。(我还未看过这部名作,也许安排在后面的单元里)。据说德米有一句台词“巴黎对于你和他的相遇而言,实在太小了”,是来自《天堂的孩子》。
现在又轮到,新的导演向雅克·德米致敬了。据说好莱坞新歌舞片《爱乐之城》的开场就复制了《柳媚花娇》的开场。德米的那个开场真是太棒了,一上来就跳,不是太激烈,不是宣言式的,是大家从车上下来,伸懒腰打哈欠,就又柔又美地跳了起来,像来到一个初生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