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爱乐之城》,眼浅的我流了不少眼泪。电影是一个通俗的爱情故事,说起来也不乏老套,令人触动的依旧是那份爱情之中的遗憾和不完美,这些几乎已经成了流行爱情电影的标配。但《爱乐之城》打动我的地方,却不止关于这份没有完满结局的爱情,而是关于“电影”本身。
《爱乐之城》是讲“电影”的,这点当然确凿无误。尤其是导演达米安·沙泽勒(Damien Chazelle)以歌舞片的表现形式,致敬好莱坞黄金年代的歌舞电影,戏中所致敬到的经典歌舞片多不胜数:《瑟堡的雨伞》(The Umbrellas of Cherbourg,1964)、《柳媚花娇》(The Young Girls of Rochefort,1967)、《雨中曲》(Singin’ in the Rain,1962)、《美不胜收》(Lovely to Look at,1952),甚至后期的《纽约,纽约》(New York,New York,1977)……不一而足,相信会有不少人撰文分析,此处便不再赘述。我要详细说的,是在电影之中直接点名的另外两部经典电影:《无因的反叛》(Rebel Without A Cause,1955)与《卡萨布兰卡》(Casablanca,1942)。
《无因的反叛》是男主角高斯林最爱的电影(连对白也已熟记),同时也是发生在LA(洛杉矶)的故事。《爱乐之城》中的男女主角在电影院中看《无因的反叛》,胶片却烧了,他们之后便来到了《无因的反叛》中詹姆斯·迪恩(James Dean)与娜塔利·伍德(Natalie Wood)约会的格里菲斯天文台,行走于詹姆斯·迪恩和娜塔利·伍德走过的地方,对这部电影做了一番致敬。但有意思的细节却是在这之前,当高斯林与斯通第二次见面时,高斯林穿着一身《无因的反叛》中詹姆斯·迪恩的经典打扮:白T恤与鲜红色夹克(这身装束,几乎已经成了一个时代符号)。而当高斯林与斯通一番斗嘴之后得知她是个演员时,他对斯通说了一句话:“我们在电影中见吧”,这个潜文本从一开始就暗示了之后致敬《无因的反叛》的戏码,更预示了他们这段爱情存活于“电影”之中,与“电影”终将相伴相生的命运。
而《卡萨布兰卡》则是女主角斯通最钟情的戏,她甚至是《卡萨布兰卡》女主角英格丽·褒曼(Ingrid Bergman)的粉丝(她家中墙上,就贴着褒曼的海报) 。到了结尾,当斯通走进高斯林开的爵士吧,她的命运,与她爱的《卡萨布兰卡》则完全呼应了。在《卡萨布兰卡》中,男主角鲍嘉就是开了一家爵士咖啡馆,而故事一开篇,就是他在咖啡馆中撞见了她的前女友英格丽·褒曼,而褒曼身边,却早已经有了另一位男伴。褒曼要求他们共同的黑人朋友Sam(他也是唱爵士的)给她弹一首叫《As Time Goes By》的歌,那首歌无异是她与鲍嘉的定情之歌。而在《爱乐之城》的结尾,高斯林一样弹起了他与斯通第一次会面时弹的定情音乐(在《爱乐之城》的音乐大碟中,这首歌被命名为两人的主题音乐)。当高斯林弹起音乐时,电影出现了一段蒙太奇,而这段蒙太奇正是戏的高潮,也是电影中最最触动人心的段落,这段影像真正揭晓了这部电影在“爱情”之外,真正要讲的主题其实是“电影”。在那段“电影”的平行时空中:他们美好地生活在一起,结婚生子,幸福快乐——是的,他们的爱情依旧是“在电影中见”,不见不散,风雨不改。而在这段影像中,除了一样致敬了不少经典电影之外,更把他们的爱情场景带到了巴黎,而巴黎,恰恰也是《卡萨布兰卡》中鲍嘉与褒曼相爱的地方。另外这段蒙太奇有意思的地方还有:斯通那场面试场景刻意被用剪影展现,显示了“电影”影画的本源;斯通和高斯林坐在一起看投影机投放出他们“幸福生活”的画面,再一次印证了“电影”的属性。
其实我觉得《爱乐之城》要讲的还不止是对于电影的热爱,或用电影填补现实的缺憾。更多时候,电影用这样一个爱情故事,其实要说的是电影(或艺术)对人深远的“影响”。在电影之中,男女主角是因为对艺术的共同喜好相识相知,他们除了互相鼓励和互相成就彼此之外,更重要的是对对方的影响。就像斯通本身并不热衷爵士乐,但高斯林却改变了她对此的看法;她原先也希望通过参加一些社交派对认识一些上流社会的导演或制作人,以实现自己的演员理想,但高斯林却让她去学习创作,而有趣的是,当斯通开始写自己的剧本时,之前和她一起住的室友们(她们不免热衷于结实权贵)却统统离场不再出现,而斯通则走上了真正的“艺术”之路,如若不是因为这样,她亦无法在最后那次面试中打动制作人(因为制作人说她需要的是演员的“创作”能力);同样,当高斯林为了生计跟随乐队长期巡演,差点放弃自己的理想时,只有斯通告诉他,那不是他应该过的生活,她甚至为他设计他未来爵士酒吧的名字,让他免于噱头,回归音乐本身。其实电影之中还有许多饶有趣味的细节:比如斯通最后走进高斯林的爵士酒吧,是因为她的老公听到了爵士乐而提议一起进去听听——她最后找的老公也是喜欢爵士乐的,谁能说这不是高斯林带给她的“影响”呢?再比如电影中高斯林的姐姐一开场似乎反感高斯林醉心于音乐,但电影中却安排她最终嫁给了一个黑人,这里面又是否有高斯林与爵士乐的“影响”?
而电影中真正点题的,其实是斯通在面试时唱的那首《Audition》,在那首歌中,斯通说了一个她阿姨的故事:她的阿姨是一个演员,对她“影响”甚巨,阿姨从小带她看老电影(包括《卡萨布兰卡》),培养她对于电影和表演的热爱,告诉她从事艺术虽然难免需要承受伤痛,却是打开新世界的钥匙。斯通唱得动情,但歌词却显示了那份“影响”的深远,包括最后斯通自导自演舞台剧,背后的窗户外就是巴黎的埃菲尔铁塔,电影中虽没有展现舞台剧的细节,但却显露了斯通对“艺术”感知的那份初衷,是来自他的阿姨——在斯通唱的《Audition》中,就是她的阿姨在巴黎的故事。
这份关于“影响”的主题,其实不但存在于这个爱情故事之中,也存在于本片的电影形式本身。导演在这部电影之中,刻意选择胶片,并用老旧的cinemascope变形宽银幕拍摄,致敬那些黄金时代的歌舞类型电影。要知道,无论是胶片还是cinemascope,或是黄金时代的歌舞类型片,在这个时代其实已经统统落幕,如同电影中那间放映《无因的反叛》的电影院一般,最终以结业收场。这一切不正就像电影中高斯林和斯通的爱情故事一样吗?虽曾经美好最后却不无遗憾与伤感。可是,这些电影留给人的“影响”与“振荡”,却是隽永而深刻的。就像达米安·沙泽勒拍了这部风靡全球的电影,不就是告诉世人这些电影、音乐、艺术给予自己的养分吗?一个创作人用一部电影慨叹艺术对人的影响,以此致敬影响过他的电影和音乐,抒发对电影对音乐的热爱,再借此影响更多的人,我真是想不到比这更深情浪漫的事了。所以当我看到故事的最后,当斯通回头与高斯林对望时,虽然充满着感伤,但最后在我心中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份温暖、一份抚慰。因为我知道,斯通和高斯林的那一笑,更多的是感谢、感恩——感谢我们曾经相爱,感谢我们的生命中有过彼此,感谢我们在逐梦之路上并肩同行互相成就彼此,而那份彼此的影响,将永留我的心底、我的生命之中,永不磨灭。
我很喜欢作词人黄霑填过的一句歌词:“知否世事常变,变幻原是永恒”,我想,世事变幻,电影不也是永恒的吗?就像高斯林和斯通分开之前说的:“我会永远爱你”,其实说的,不过就是“电影”吧。是的,就让他们在“电影”之中永远相爱吧,至死不渝,永不分开。就像我们知道,我们从今往后还会继续热爱电影一般。
笃定,确信,并一生一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