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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斯·冯·提尔与文化自由主义

《反基督者》和《女性瘾者》均可以被视作是将直白而越界的性欲从成人电影工业中拿回来的英勇尝试。

©️Nordisk Film Production

《女性瘾者》(Nymphomaniac,2013)是拉斯·冯·提尔(Lars Von Tier)极具挑衅性的新作。它以一种脱轨离题的叙事风格脱颖而出,但更让人注目的是它所表现的主题:女性的性欲,羞耻和复仇。它是一部关于残酷的电影,一部关于惩罚与自我惩罚的电影。正如标语中所言,忘记爱情。

在未来几个月里,毫无疑问会有大量的批评家和评论家去分析这部电影。冯·提尔凭借他复杂而多义的电影作品,拥有让影评界保持忙碌的天赋。他的讽刺智慧和知识能量以寓言和象征行动挑战着我们,寻求着解读——像极了心理学上罗夏(Rorschach)测验中的墨迹。

下文并非对《女性瘾者》的解读,而是对丹麦文化和社会中的特定趋势和传统作一个简要介绍。这些构成了冯·提尔及其生涯的背景,并可能为他最新电影的某些方面提供一些解释。

现代主义与自由思想

丹麦有过一段通常被解读为“文化自由主义”(Cultural Liberalism)的历史。在丹麦我们称其为“文化激进主义”(Cultural Radicalism)。这个叫法听起来比它实际上更具革命性。它指的是一股现代主义与启蒙运动的学术思潮,自19世纪晚期开始作为一种反对陈规与伪善的行动出现。它是典型而不唯一的左翼思潮,支持自由言论,反教会,也反民族主义。

这一传统的创立者及主导人物是乔治·布兰德斯(Georg Brandes, 1842-1927),一位丹麦犹太血统的批评家。他是19世纪70年代被我们称为“现代突破”(Modern Breakthrough)的运动背后的支持者,提出了现实主义、社会和心理现代性、世俗和达尔文思想。这场运动将这些理论不仅仅引入了丹麦文学,也普遍引入了“世纪末”(fin-de-siècle)时期的欧洲文化。布兰德斯成为了自治、自由思想和自由恋爱的代表人物,在国际范围内拥有广泛的关系网,与易卜生(Henrik Ibsen)、斯特林堡(August Strindberg)和尼采(Friedrich Nietzche)保持着紧密联系,并将他们带入了全球视野之中。

保尔·汉宁森和他的设计, 1964. |©️Photography: Grethe Buhl. 哥本哈根皇家图书馆

布兰德斯于1927年逝世之后,对所处时代进行无情责骂的角色就被保尔·汉宁森(Poul Henningsen,1894-1967) 接管了。他是一位丹麦建筑师,设计师——他的灯具闻名遐迩——作家,辩论家,一度还是一位出色的电影制作者。在汉宁森的引领下,自由解放、反资产阶级的现代性在30、40和50年代找到了自己最重要的声音。他代表着在艺术、政治、育儿以及性问题上的自由思想和世俗观点,尤其影响了年轻一代的知识分子。

这将我们带回到冯·提尔身上。他的父母在1930年代正值青年,属于这一时期的人。

无所约束地长大

提尔,青年时代曾将自己名字里“冯”当作一个讽刺性的笑话讲出来。他在哥本哈根北部一个典型的“文化自由的”富裕家庭中长大,父母均是学者和公务员,在政府部门工作的左翼人士:父亲是犹太人,非教徒(后来发现并非他的亲生父亲);母亲是共产党员,在德国占领丹麦期间(1940-45)参与了抵抗运动。那一时期最为重要的两位丹麦共产党人作家,汉斯·基尔克(Hans Kirk)和汉斯·舍尔菲格(Hans Scherfig)会时常拜访冯·提尔童年的家,而他母亲则崇拜着贝尔托·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他对冯·提尔的影响在《狗镇》里有鲜明体现)。

拉斯第一篇见报的文章

与新育儿观一致,在冯·提尔的童年,孩子被视作有创造力的完整个体而受到尊重。也许自相矛盾,冯·提尔曾指出这样的自由和毫无规则的养育是造成困扰他一生的焦虑症的主因。

疯狂,痛苦的艺术家

年轻的拉斯·冯·提尔醉心于欧洲“世纪末”文化,及其颓废、死亡冲动和厌女症的美学。尤其是尼采和斯特林堡(August Strindberg是他重要的灵感来源,这又指向回布兰德斯的影响。

他们对不是十分年轻的冯·提尔而言,依然是重要的灵感来源。这在《反基督者》(Antichrist,2009)中得到了明显体现。这部电影是斯特林堡式的“地狱危机”(inferno crisis)(题目当然是来自于尼采)的产物。同样在《女性瘾者》中也有鲜明体现,不妨将乌玛·舍曼(Uma Thurman)那场戏与斯特林堡的独幕剧《强者》(The Stonger,1889)比较一下。

孩提时的冯·提尔曾出演过儿童电视连续剧。1976年,19岁成年的他以发表于当地报纸上的一篇文章作出了他的第一次公开声明 。照片显示出这个年轻人已经有意识地在构筑他的艺术角色。这篇文章是关于斯特林堡和他的疯狂,以及爱德华·蒙克(Edvard Munch,和他的疯狂。冯·提尔喜欢“疯狂,痛苦的艺术家”这个概念。

年轻艺术家的自画像|©️Lars von Trier
同时期的年轻拉斯的照片|©️Lars von Trier

身为一个年轻人,这幅艺术家自画像中有吸血鬼式的血滴子和置于背景中的骷髅地,展示了他是如何看待和想象他自己的 ,与差不多同时期拍摄的他的一张青年形象的照片截然不同。

自由与色情

在冯·提尔长大的年代里,丹麦文化和社会以一项被视为文化自由主义轰动性胜利的政治决定为标志,尽管它主要是右翼政府的产物。丹麦是世界上第一个废除反色情法案的国家——1967年废除了反色情文字的法案,1969年废除了反色情图像的法案。并且,1969年,丹麦成为了第一个废除成年人适看电影审查制度的国家(1997年所有的电影审查都被废除了)。在丹麦影片《一个陌生人敲门》(A Stranger Knocks,1959)和瑞典影片《沉默》(The Silence,1963)(英格玛·伯格曼导演)和《我好奇》(I am Curious,1967)轰动海外以前,斯堪的纳维亚电影就已经以其大胆的性坦白在国际上享有声誉。

“Agent 69 Jensen in the Sign of Sagittarius” from 1978

可能多少有些天真,在丹麦,色情的合法化被视为自由表达的胜利——与1960年代袭卷西方世界的新解放精神相一致。然而,这一新的自由,并没有导致色情在丹麦电影中的爆炸性激增。相反,常以怪诞方式出现,结合性元素和传统丹麦民间喜剧的轻性爱喜剧出现了。比如,《射手座的特工69詹森》(Agent 69 Jansen in the Sign of Sagittarius ,1978),向我们展示了传奇的丹麦国王克里斯蒂安四世在一家古怪的医院里的场场快乐至上的活动——赤裸性交,医院闹剧与爱国主义的一次怪异的混合 。

当丹麦的色情电影产业相对迅速地淡出时,刻板拘谨的美国人却很快就接手了,并建立起了一个比好莱坞更为庞大的成人电影产业——斯堪的纳维亚作为色情避难所的神话延续至这一天,而冯·提尔的新电影《女性瘾者》很可能会续写这一神话。当然,在冯·提尔的作品中,性欲一直都是他所迷醉的一个重要元素,尽管它并不是与天性快活和幽默的丹麦传统相关,而是像伯格曼的所有作品那样,将性欲表现为折磨、痴迷和堕落的场域。冯·提尔不仅在年轻时阅读尼采,斯特林堡和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他也沉迷于波莉娜·雷阿日(Pauline Réage)的《O的故事》(The Story of O,1954)和萨德侯爵(Marquis de Sade)的《贞洁的厄运》(Justine,1969),还有一些电影,如卡瓦尼(Liliana Cavani)的《午夜守门人》(The Night Porter, 1974)和他后来在丹麦重新引进发行的帕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的《索多玛120天》(Salò,2002)。

重访的链条和鞭子

冯·提尔对于作为黑暗的恶魔力量的性的痴迷,非常明显地体现在了他在70年代末学生时代制作的前两部电影中。这两部私人投资的电影,《兰花园丁》(The Orchid Gardener,1977) 和《圣徒芒特》(Menthe-la Bienheureuse,1979) (自由地改编自《O的故事》),充满了链条,鞭子以及淫荡的惩罚,清楚地预期了《反基督者》和《女性瘾者》的诞生。

《兰花园丁》,拉斯·冯·提尔电影(见ubuweb.com)|©️DFI
拉斯·冯·提尔的《圣徒芒特》,见(ubuweb.com)

在过去的35年中,冯·提尔基本上将这些电影置于公众视线之外。但是几年前,当他仍在发表公开声明的时候,他说,“《反基督者》大可以回溯到我制作的第一部电影,《兰花园丁》——其中的男性和女性。”

性问题同样萦绕在他的第一部长片《犯罪元素》(The Element of Crime,1984)中,比如以小女孩为对象的连环性杀,以及试图通过与一个妓女的虐恋来破案的侦探。他的国际突破之作《破浪》(Breaking Waves,1996),大胆地将性虐待和宗教的自我牺牲混合在一起。他的道格玛影片《白痴》(The Idiots,1998),含有群交的场景(借由职业色情片演员带出了真实感)。也许重要的是,当他例外地拍出一部完全没有性主题的电影《黑暗中的舞者》(Dancer in the Dark,2000)时,就拿到了戛纳金棕榈奖。《狗镇》(Dogville,2003)则是关乎性骚扰和性耻辱。而在《反基督者》中,性主题得到了最大程度的追索,如今的《女性瘾者》也是如此。

《反基督者》和《女性瘾者》均可以被视作是将直白而越界的性欲从成人电影工业中拿回来的英勇尝试。性作为一个话题,对于色情工业而言,太过于严肃了。

鄙视,嘲仿与讥笑

另两个应当提及的重要例子——一个久远一些,另一个是新近的——阐明了丹麦自由表达的传统及其可能会引起的争论。

在2005年,右翼日报《日德兰邮报》(Jyllands-Posten)力图挑战丹麦媒体的自我审查制度,叫一群漫画家绘制了先知穆罕默德的漫画,触犯了传统穆斯林描绘先知的禁令。该报纸争辩道:“在一个民主和言论自由的社会,一个人应当作好忍受鄙视,嘲仿和讥笑的准备。”而众所周知的是,全世界大部分人群都没有作好忍受这些的准备。

30多年前,有过一个多少有点类似的例子。在1973年,丹麦画家、电影制作者、即兴表演艺术家延斯·约根·托森(Jens Jørgen Thorsen)的一个剧本被推荐申领国家扶持金,来自新成立的丹麦电影学院的电影专员项目。这个名为《多面基督》(Many Faces of Jesus,1973)的剧本将基督表现为一个现代的,十分性活跃的恐怖主义者。这很快就掀起了公愤。在之后的几年里,上千封来自世界各地的反对信件纷涌而至。罗马教皇将丹麦谴责为“世界的猪舍”。在巨大的政治压力下,国际和国内的国家扶持金均被撤回,理由是电影会冒犯福音传道者的道德权利。最终说明,丹麦的言论自由毕竟也是有一定限度的。

托森,一个曾将自己全裸钉在十字架上拍过照片的人,对此决议提出了申诉。11年后,这项决议被裁定为非法决议。但那部电影从来没有被拍出来。不计其数的艺术家曾声援过这位无政府主义者和持享乐主义的异见者,其中就包括年轻的冯·提尔。

可耻的讽刺

正是这丹麦传统下的知识分子的抗议,对性、宗教和传统人文价值的富有争议的声明,才形成了冯·提尔作品的背景。

“我的技能之一是去捍卫那些不属于我的想法和观点。”

在扭转惯常的、政治正确的问题和看法等方面,冯·提尔是专家。他在戛纳2011上的那番希特勒言论全世界都听到了。这一事件,从某些角度来说,可与那次漫画争议相提并论。在这两个例子中,丹麦传统中为人接受的“鄙视,嘲仿与讥笑”的表达放在国际论坛里看起来就是丑闻。希特勒和大屠杀不是能拿来以讽刺性的超然来对待的对象。(但这不正是塔伦蒂诺(Quentin Tarantino)凭《无耻混蛋》(Inglorious Bastards,2009)在同一个电影节上做的事吗?)

对于冯·提尔的讽刺,更当地的一个事例要追溯到2003年。那一年,一个丹麦政治活动家为了反对丹麦参与伊拉克战争,冒名潜入了哥本哈根的丹麦国会,将红色颜料泼到了首相安德斯·福格·拉斯穆森(Anders Fogh Rasmussen) 的脸上。在两年以后的竞选中,冯·提尔将自己打扮成相同的模样,脸上泼着颜料/鲜血,并拍照发表在报纸上,附带一则抗议右翼政府的声明,特别针对担保政府在国会中占据多数席位的民族党:“亲爱的安德斯·福格…你的国会基础仍然很肮脏!”

2003年,首相安德斯·福格·拉斯穆森被泼了红色颜料,Foto: Keld Navntoft|©️BT
2005年2月,拉斯·冯·提尔的媒体声明|©️Berlingske Tidende

冯·提尔的电影充满了挑衅性的观点。在《狗镇》中,对无辜者和非完全无辜者的屠杀看起来很合理。在《曼德勒》(Manderlay,2005)中,奴隶制似乎是合理的,这侮辱了许多美国的评论家。而在《反基督者》中,这个没有名字的女人似乎代表了所有女人,与邪恶的内在相关联。当然,女性主义评论员们普遍憎恶这部电影。

然而,我们并不能从冯·提尔的电影中必然地推测出他的个人见解。他一度以逃避性的反讽托词说道:“我的技能之一是去捍卫那些不属于我的想法和观点。”(《观察家报》)

男性的性欲呢?

冯·提尔在《女性瘾者》这部最新作品中争议性地表现了对于一个女人的想象,一种蛇蝎美人的变体。所有这些萦绕的都是关于危险狂野的女性性欲的探索,作为黑暗而神秘之谜,持续若隐若现。而在这之后,有人会问,那么男性的性欲呢?

《号外》的广告关乎男性性欲和丹麦文化自由主义,而它只有短短45秒钟。

事实上,冯·提尔有一部关于这一主题的电影,是一部商业广告,通常称为《桑拿浴》(Sauna,1986)。这是他1986年为哥本哈根的娱乐小报《号外》(Ekstra Bladet)而创作的(在Youtube上搜索Ekstra Bladet小站)。摄像机在一个男性桑拿浴室里游走,这时一个男人发现墙上有一个通风口可以让他窥视到女性浴池。另一侧的一个严厉的女监侍员注意到了小孔后面的双眼,生气地让所有男人按顺序站成一排以便查找偷窥者。他就站在那里,用报纸遮挡住了他那勃起的生殖器。广告语是这样写的:“如果没有《号外》,你可怎么办?”这儿我们能领略到冯·提尔对于男性性欲的看法。这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情:没有死亡,也没有恶魔般的坠落——仅仅是欲望,带着视觉角度的欲望。

你会注意到,当冯·提尔在若干电影中花数个小时研究女性的性欲,相对地就不需要很多时间去表现男性性欲了。《号外》的广告关乎男性性欲和丹麦文化自由主义,而它只有短短45秒钟。


|翻译:蒋斐然|校对:潜行者 @迷影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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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ter Schepelern

丹麦哥本哈根大学副教授,国际上最为著名的丹麦电影学者之一,是新丹麦电影、道格玛95和拉斯·冯·提尔的研究专家,在上述领域出版了一系列著作,被翻译成包括英语、德语、法语、意大利语、捷克语和中文等多国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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