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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尔克·施隆多夫访谈——蒙托克的灯塔,海岸线的尽头

编者按:近年来沃尔克·施隆多夫(Volker Schlöndorff)的电影都专注于二战或探讨政治性的主题,《重返蒙托克》是他时隔多年第一部背景设置在现代的电影。蒙托克在美国原住民的语言中是指陆地的尽头,是美国海岸向大西洋延伸最远的岛屿,尽头矗立着纽约最古老的灯塔。

蒙托克的灯塔此前只是艺术家们的创作源泉,大多数人对它并不了解,博览文学与艺术的施隆多夫选择这个拍摄地点也显得顺理成章。这是一个随性又精巧、加入了太多个人经验的剧本,从拍摄地、配乐、演员等选择上都可以猜想,大概是一部异常感性、弥漫着浪漫悲伤的电影吧。

——大树懒

蒙托克灯塔 | 图源网络

沃尔克·施隆多夫

Q:《重返蒙托克》(Return To Montauk,2017)花了很长时间才促成拍摄。

施隆多夫:是的,雷纳·克尔梅尔(Rainer Kölmel)在5、6年前找到我,跟我说我应该拍一部改编自马克斯·弗里施(Max Frisch)的小说《蒙托克》(Montauk)时,我婉拒了。我说:如果你可以改编这本书,我早就去拍了。我在拍摄《玻璃玫瑰》(Homo Faber,1991)时和马克斯·弗里施讨论过,我们都认为:这本书太过于自传体、太过于随笔文,这不是电影的叙事法。不过,几十年过去,我想:如果只是截取其基本的框架呢?一个作家去纽约宣传他的新小说。同时,他在这里见到了他过去和现在生活中的人,然后这引发了一周内一个本质上很简单的故事——没有一个核心的思想,像马克斯·弗里施小说中的一样,这就是我们的起点。

Q:不过在你对剧本满意之前又过去了很多年?

施隆多夫:马克斯·弗里施曾经说过:“每一个回头看他的生活的人都觉得那是一本小说。”我需要一个作者的帮助以便写下:科尔姆·托宾(Colm Tóibín),我认识他很多年了。在我们交谈之后,科尔姆写了第一个版本,这个版本仍然非常强烈的倾向于马克斯·弗里施。我们脑子里一直装着这个项目——信不信由你——五年间我们一直回来继续这个创作。

我们相对而坐——有时候在纽约,有时候在柏林——四只手一起写作,并互相喊叫着试验剧本里的那些对话。最后,我们决定——接受马克斯·弗里施遗嘱执行人彼得·冯·马特(Peter von Matt)的建议——完全脱离马克斯·弗里施,使《重返蒙托克》成为一个独立的作品。而这个作品越独立,它看上去就越私人化。最终,我们以我和科尔姆·托宾各自的生活中抽取出来的经验,创作了一个作家的双重肖像。

Q:《重返蒙托克》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你第一部当代的、现代的电影。

施隆多夫:现在我已经拍了很多年历史电影了,它们都是关于二战或者要探讨一个政治性的主题。我现在甚至不记得我最近一部设置于当下的现代电影是什么时候了。而且,更重要的是,我的电影都是改编,讲述的是别人的故事。这一部是我个人的,背景设定在纽约,我住了很多年、非常熟悉的城市,这使得这部电影非常的私人。为了促成这部电影,我埋头苦干了多年,直到遇到蕾吉娜·席勒(Regina Ziegler)——我们彼此认识很多年了,但从未一起工作过,她帮我筹集这部电影的资金。

《重返蒙托克》剧照 | 图源网络

另一个合作伙伴是法国金字塔制作公司的弗郎索瓦·博斯弗拉格(Francois Boespflug),我和他之前合作的《外交秘闻》(Diplomacy,2014)在法国获得了很大的成功。然后还有法国高蒙联合制作以及负责全球发行。最终,另一位伙伴——除了电视台和资金方之外——毫无预兆突然出现的:蒂尔·施威格(Til Schweiger),某天晚上晚餐期间的一次握手后就决定支持我们。我们完全没有彼此了解过,对电影来说这是不是一个很有爱的故事?

Q:后来你怎么确定主演的?

施隆多夫:我们是慢慢的一个一个找的,我和很多德国本地及海外的演员聊过,突然间斯特兰·斯卡斯加德(Stellan Skarsgård)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们在欧洲电影奖上相遇,之后变成了一段我与斯特兰·斯卡斯加德和尼娜·霍斯(Nina Hoss)之间的友谊。斯特兰是一个开心的人,不过,在快乐背后,你也会看到某个经历过很多的人的伤疤。他第一次读剧本的时候吓坏了:“我必须立马对所有我犯过错的女人赎罪!” 2015年8月,我们第一次聚在一起,所有人都感觉到这里有一些特别的事情正在发生,这种感觉随着每一次新的会面增强。每两到三个月,我们聚在一起过周末、排练,科尔姆·托宾也在场。

Q:和演员们的合作有多亲密?

施隆多夫:合作过程中,逐渐为演员量身定做那些角色是一件很愉快的事,这是真正的团队合作。我们一起对剧本进行深一层的改进,为斯特兰·斯卡斯加德和尼娜·霍斯调整了情景和对话,还有之后的苏珊·沃尔夫 (Susanne Wolff)、年轻的同事伊兹·拉博德(Isi Laborde)和尼尔斯·阿莱斯楚普(Niels Arestrup)。在我们进行了一次大梳理后,在排练期间尝试了各种文本上的细节,实际拍摄过程几乎是徒手绘画的报告文学风格了。我几乎从来没有这样享受和演员共事的时候,最重要的是,看着他们是如何一步步将这个项目变成他们自己的电影的。我想我可以说:“片中,斯特兰·斯卡斯加德在扮演他自己。”

Q:尼娜·霍斯呢?

施隆多夫:所有人都被这部电影激起了一部分——我们生活和关系中做错了的回忆、后悔的事。尼娜·霍斯更神秘一些,我希望她能保持这个秘密感。我从来没和她谈起她自己和她的生活,尼娜有点像她扮演的角色——典型的光鲜亮丽的人。然后你会感到惊喜:看到她是多么的接地气,完全不是你看到她在台上时想到的那种冷漠疏离的梦中女郎形象。这也恰好是我们的主角马克思(Max)所经历的。

斯特兰·斯卡斯加德和尼娜·霍斯 | 图源网络

他按17年前的一个幻想的形象塑造这个女人,现在,突然间,这个女人出现在他面前,告诉他这段时间内她发生了什么:一些他没有意识到的非常可怕的事。现在他面对的是一个,像其他所有人一样会把衣服从干洗店取出、给车加满油的人。一个真实的女人,而不是梦中的女人。这也是我们一起工作的时候发生的,尼娜·霍斯所展现的东西。一位出色的女性,但,最重要的是,她是一个很棒的人。

Q:《重返蒙托克》是伊兹·拉博德拍摄的第一部电影,你们是如何发现她的?

施隆多夫:我在纽约一家超外百老汇[1]剧院发现她的,纯粹的直觉,她刚刚从表演学校毕业,那是她的第一次演出。

Q:拍摄是如何进行的?你是如何视觉化你的电影的?

施隆多夫:拍摄过程中很多事都让我想起《新浪潮》(Nouvelle Vague,1990),让·吕克·戈达尔(Jean-Luc Godard)的摄影指导拉乌尔·库塔尔(Raoul Coutard,代表作《精疲力尽》Breathless,1960)在拍摄平移镜头时想到用轮椅来拍。现在大肆的数码噱头要到头了,我们可以回归最简单的拍摄手段,而不是陷入技术的可能性中。

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也是为什么我和我的摄影指导杰拉姆·阿尔梅拉(Jérôme Alméras)合作如此愉快。多亏大量的旅行和我们对拍摄地的勘察,使得我们有时间适应彼此。第二点是:最重要的是,我们在尝试通过演员来讲故事。当然,我们有一些很棒的选址——纽约、灯塔、蒙托克无止境的海滩。但那不是底线,而是人在背景中,他们的情绪、错失他们拥有的机会的遗憾。

Q:电影音乐完美的强调了这些情绪,它是从哪来的?

施隆多夫:大多数原声来自马克思·里克特(Max Richter),我是很多年前看《和巴什尔跳华尔兹》(Waltz with Bashir,2008)时发现他的作品的。我一直很想和他合作,我在柏林、考文特花园、巴黎的交响音乐会上听过他创作的歌剧,也定期与他联系,然后我们得以在此合作。

《重返蒙托克》剧照 | 图源网络

马克思看过影片后,我们在他牛津的家/录音室里见面了,结果是,他2008年的专辑“24 Postcards in Full Colour”基本囊括了电影需要的所有音乐。我们在他的小录音室里试这些已经存在的音乐,所以,最后,马克思不需要再谱多少曲了。特意为这部电影谱的新曲可以在别处听到,比如爱尔兰组合The Gloaming的作曲家托马斯·巴特利特(Thomas Bartlett),我们一开始在纽约录制,后来去了彼得·盖布瑞尔(Peter Gabriel)在布里斯托的录音室。

我们在都柏林和音乐家奇安·博伊兰(Cian Boylan)一起录制了源音乐。饰演瑞贝卡(Rebecca)朋友的演员布罗娜·加拉赫(Bronagh Gallagher,代表作《追梦者》The Commitments,1991),为在蒙托克“龙虾卷”餐厅的一场戏献唱了一首西部乡村歌曲。其中一个真正的发现是,本·韦伯斯特(Ben Webster)的丹麦唱片“Old Folks”,作为一次情感冲突的背景乐。

Q:是什么让蒙托克成为了一个令人向往的地方?

施隆多夫:蒙托克在美国原住民的语言中是指陆地的尽头,这是美国海岸向大西洋延伸得最远的岛屿,灯塔就矗立在它的尽头。这种景观也可以在葡萄牙或者布列塔尼看到,它们总是特别的地方,你会在那有一种感觉:这就是陆地终止的地方,生命本身可能还没有在此殒灭,但你也只能从这一个点回头看了。顺便说一下,是马克斯·弗里施第一个创造了蒙托克的神话。此前,只有少数人,像安迪·沃霍尔(Andy Wharhol)、彼得·彼尔德(Peter Beard)、朱利安·施纳贝尔(Julian Schnabel)注意到了长岛的灯塔,很多人都从未听说过美国的蒙托克。

《重返蒙托克》剧照 | 图源网络

突然间马克斯·弗里施通过他的故事把这个地方变成了一个神话。一个你可以抛掉一切的地方——只需要这里高高的天和无尽的海滩——任回忆淹没。然后,突然间,魂魄出现在沙滩上,来自你自己的潜意识中。在和演员排练期间,和朋友、剧组成员聊天过程中,总是有人会说他们经历过同样的感受。每个人,不论他是男人还是女人,似乎都在回顾同一个问题——是否他们现在身边的人是正确的伴侣,或者是否在过去他们曾有过另一个真爱。这是故事背后普世的问题——虽然我们也没有答案。

斯特兰·斯卡斯加德

Q:当你听到“蒙托克”时脑海中第一反应是什么?

斯卡斯加德:在我了解马克斯·弗里施的书和剧本之前:我知道这是18世纪有名的灯塔,可以在很多图片中看到它。很多艺术家,比如安迪·沃霍尔在这里待过。但我从来没有去过蒙托克,不过现在我的脑海中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幅画面。这就像是在丹麦北端拍摄——所有斯堪的纳维亚的印象派画家都会去写生的地方——因为那里有美妙的光线。蒙托克的光与那里相似,它从海面反射出来,还有持续的海浪声——不可思议。

Q:是什么说服你参与这个项目的?

斯卡斯加德:我真的很想和沃尔克·施隆多夫合作,因为我非常尊重他的电影。对我来说,他是真正伟大的导演之一,他的智慧、他的敏感。不过最终我是被沃尔克寄给我的剧本折服。好多字!就像是文学作品,用科尔姆·托宾娴熟、精确的英文写成。这不是你通常会看到的剧本。《重返蒙托克》实际上违背了我的原则:我过去常说电影应该尽可能脱离文学作品,重要的不是文本内容,而是这些文字中发生了什么。当然了,我无法说‘不’——就因为它恰好违背了我的原则!这部电影开始于一段马克思·佐恩(Max Zorn)接近5分钟的独白。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因为我讨厌记台词。

导演及几位主演 | 图源网络

Q:你怎么描述马克思·佐恩?他是哪种男人?

斯卡斯加德:我总是拒绝描述我的角色,因为我不可避免的会在这个过程中弱化他们。表演追求的目标总是展现一个真实的人,去尽力接近真正的生活,这是充满矛盾和不合理的。不过我可以说的是,马克思才是整部电影的前景,而非剧情或故事:一个男人对一段关系的幻想渐渐失衡,当他最终开始面对现实时,对他而言是很大的冲击。不过这也关于两个女人,他和她们的关系,以及她们如何看待马克思和生活。

Q:沃尔克·施隆多夫作为导演有什么特别之处?

斯卡斯加德:他工作效率高,但也非常灵活。沃尔克只对结果感兴趣,不论你用什么方法达成目的。所以,你可以试验、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处理每一场戏,但这当然不意味着随时迷失。我们拍了很多而且非常迅速,一条接着一条,没有长时间的等待,而且通常中间不会有中断。这非常适合我,因为这是你唯一能得到自发性、无法设计的独特瞬间的方法。当然,这只在和一个自信的导演合作时有效。沃尔克掌控着片场的一切,他能注意到每一个细小的差别。而且他很欣赏这些微小的特别瞬间的出现。

Q:在纽约拍摄是什么感觉?

斯卡斯加德:每次我降落肯尼迪机场都会心悸、脉搏加速,只有在我离开的时候这种肾上腺素激增的情况才会缓解。你会被这个城市的能量感染,这肯定发生在很多人身上。纽约作为拍摄地点,当然,是很特别的,因为我们从无数的电影中了解了这个城市。即使从未去过纽约,每个人的脑袋中都会有关于这个城市的印象。比如帝国大厦这样的景点、黄色出租车、各种声音……或许,甚至是各种气味……

然而,在《重返蒙托克》中,我们展示的不是纽约‘经典的’明信片形象,我们在市中心的拍摄更多是混乱的情况。我们没有预算封锁街道,所以得时刻注意不要在拍摄的时候被车子给撞上。不过这也正是伟大的地方——我们真的想要捕捉这个城市的能量。和沃尔克·施隆多夫这样的导演合作使得这样的经历变得非常有趣。

拍摄现场 | 图源网络

Q:因为他总是跟你说事物的真相吗?

斯卡斯加德:可以这么说,沃尔克熟知文学和艺术——他是一个行走的百科全书。当你开始思考一些独立的场景时,他总是能立马明白你在想、在说的是什么。他可以直接地接受想法和意见,不过,当然了,他最了解为什么他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拍摄一个场景而不是以其他拍摄方法。所以他在说‘不’的时候比一个经验不足的电影制作者坚定多了——即使是面对像我这样经验丰富的演员……

Q:和“你的”女人们:尼娜霍斯、苏珊沃尔夫合作是什么感觉?

斯卡斯加德:我们之前都不认识,她们都是非常出色的演员,能和她们一起共事是一种荣幸,和伊兹·拉博德合作也是一样。她们三人是非常不同的演员,但她们有一个共同点:她们在镜头前的仪态。她们出现的每一场戏中,脑海里不带有任何预设的想法或者概念。她们屈从于那个时刻,保持开放和无意识的表演状态,这很棒。我真的感觉非常荣幸,能在我这个年纪,被三个如此出众、美丽的年轻女士围绕着!

注1:超外百老汇(off-off Broadway):大多数为少于100座的剧院,主要上演非商业的实验戏剧。

翻译:大树懒
校对:潜行者
原文来自柏林电影节官方press b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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