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让我们增添怀念,时间也让它们不再新鲜。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 第75天
2017年2月15日 星期三
片名:四百击 Les quatre cents coups
导演:特吕弗,1959
南京,家
我在餐桌前坐了一个上午,写不出一个字来。我的头脑里还回旋着十三岁的安托万和他生活的巴黎,然后是他奔跑向大海的画面。我想说出我的感动,这些感动也许应该远离电影史,远离电影之外的东西,一些材料或者八卦什么的。
但我不知道要怎么表达,因为我如此明确地记得自己曾经看过这部电影,并且不止一遍两遍三遍。我对它的场景已经是如此之熟悉,每个人物、每句话,所有镜头。可是,当我昨晚再次看它的时候,竟然像在看一部新的电影。
我已经在(旧)电影的陪伴下,连续渡过了75天。我发现关于情感,无论是对于电影,还是其它对象,它变得更为深情还是冷淡,很多时候是因为时间之手的运作。时间让我们增添怀念,时间也让它们不再新鲜。
某些经典之作,我仍然可以看见它的杰出之处,欣赏它的美,分析它之所以美的原因,但是我不能投入比从前更热切的情感。弗朗索瓦·特吕弗的《四百击》并不在这些电影之列。它在今天仍然让我感到神奇。对我私人来说,时间没有改变这部电影。
能坦白说说我在二十多年前初次看到这部电影印象最深的场景吗?不是安托万奔向大海时的跟拍镜头,也不是他面向摄影机时的那个凝镜。而是他在深夜流浪时,抱着偷来的牛奶大口地喝着。为什么呢?因为当时我们每家订的牛奶是小瓶装,可是巴黎的牛奶瓶个头竟然这么大!我家的规矩是,牛奶要热一下再喝,可以加一小勺糖。我从来没觉得牛奶好喝,但又必须喝。所以当我看见安托万那样仰头狂喝,却让人感觉非常鲜美。我想,果然还是巴黎的(电影里的)牛奶比我每天早上喝得要鲜美。
电影最先吸引我们的,也许诸如此类来自日常的想象。上不了台面、微不足道的想象。我从来不会想到用“我们都是这样长大的”这种话来形容《四百击》。那样太简化了。安托万是安托万,我是我。尽管在成长的过程当中,少年个人与成人世界的对抗总是如此相似。但是就特吕弗的这部电影而言,更重要的是个体经验和个体感受。我们看见的就是安托万,不是我自己,甚至也不是这个角色的原型特吕弗,也不是他的扮演者让-皮埃尔·利奥德。
我猜想是这个原因,安托万和他生活的巴黎、和他面向的大海,才没有始终被时间淹没。我们的位置是清晰的,就是始终跟随安托万的摄影机。我们和他一起穿越街道,坐在课堂上,睡在公寓过道里,在游乐场的圆筒里旋转,去偷打字机,被关在警察局,深陷少年管教所。最后目睹他奔跑、不停地奔跑。在海边,他转过头来面对摄影机,仿佛想要向我们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说。
随着时间的推移,摄影机已经不仅是我们的眼睛,而且是我们的记忆。安托万永远没有说出什么来,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未来就像海洋,广阔而莫测。
一切都是不费力的。安托万好像不是被电影塑造出来的,一切都像是自然反应,充满生活的灵性,苦涩,但又很幽默。情节越来越压抑,但是生命本身的活力从未被克制住。只要我们从头再看一遍,就知道孩子们总会用各种方式反抗和调侃这个已被规驯的世界。
对于特吕弗来说,最后的凝镜意味着一切结束了。对于我来说,那只是一个暂停而已。安托万所经历的一切可以随时被召回,无忧无虑的玩闹、失落与茫然、对自由的憧憬,这些对于一个人到中年的观众,仍然这样珍贵,甚至愈加珍贵。
这部电影,特吕弗把它献给了安德烈·巴赞——“那个使他远离逃学岁月的人,那个从军事监狱里救他出来的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巴赞都是特吕弗精神上与生活中的养父。
这位现代电影的圣方济各,在1958年11月11日凌晨去世了。而这天夜晚,也是《四百击》开拍的第一晚。这正是命运让人感到奇异的地方。当疲惫不堪的特吕弗赶到弥留之际的巴赞身旁,巴赞已经不能说话了,“像个生病的婴儿”。巴赞的传记作者达德利·安德鲁说:这部电影是他们经常讨论和梦想的电影,但是现在,巴赞走了。
这是我想摘录的,关于这部电影唯一的史事。这部电影天生所具有的深情,是否部分地来自它诞生的第一晚?我不知道。正如面对这部电影,我不知道怎么说出自己的感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