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马勒知道一件事：他让电影的空白越大，就越是充满我们的心。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 第78天
2017年2月18日 星期六
片名：通往绞刑架的电梯
导演：路易·马勒，1958
南京，家
在我这个礼拜的“新浪潮电影周”，七天之内，见到五次巴黎。如果把一周时间拉长，我还能看到更多的巴黎。想想看，在新浪潮初期的三四年间，有两百多个年轻人走上街头拍摄他们的第一部电影。他们的摄影棚、他们的战场多数，甚至大多数是巴黎。
他们花更少的钱、以更小的剧组，携带新的便携的录音设备、新的可以手持的摄影机、新的感光更快的胶卷，用新风格新手法去拍摄那些新的明星、新的汽车、新的生活方式。一切都是新的。巴黎也是新的，在当时。
特吕弗（四百击）的巴黎是日常的、鲜活的；戈达尔（断了气）的巴黎是神话的、有凯旋门巴黎铁塔香榭丽舍大街的；里维特（巴黎属于我们）的巴黎是黑色的、神秘又严肃的、毫不浪漫的；而路易·马勒（通往绞刑架的电梯）的巴黎呢？是更黑色的、夜晚的、却抵死浪漫的。
路易·马勒是一把推开新浪潮殿堂大门的那个人。他与库斯托联合执导海洋纪录片《寂静的世界》并获得金棕榈时不过23岁。接着他就要拍自己的剧情处女作了。他按照B级犯罪片的传统，找了一本低俗小说来改编。摄影师用的是梅尔维尔的摄影师亨利·德卡。德卡拍出了粗颗粒的、自由的、梦幻般的巴黎影像。他把摄影机放在婴儿车和轮椅上拍。当时是1958年的《通往绞刑架的电梯》，预示着未来。
开场第一个镜头就是让娜·莫罗的脸部特写。然后是她扮演的弗洛伦丝和她的情人朱利安之间的通话。
“我等不及了……我爱你”
“我爱你，如果听不到你的声音，我将迷失在寂静的世界。”
在挂断电话前，他们约定半小时以后见。但是他们再也没有见到。也就是说这对爱到死去活来的恋人，在整部电影里都没有在一起。
朱利安依约去杀弗洛伦丝的丈夫、雇佣他的老板，完美制造自杀假象，然而和同事一起下班，准备开车去接弗洛伦丝，奔向自由生活。但是因为疏忽，他不得不重返办公楼，并被困在电梯里。朱利安整个晚上都试图从电梯里逃出来。而弗洛伦丝整个晚上都在疯狂寻找他的爱人。她怀疑他退缩了，怀疑他变心了，她失魂落魄地游荡在巴黎街头。
迈尔斯·戴维斯的音乐响了起来，小号噗噗的声音，刺耳又伤感。巴黎的夜晚，橱窗的灯光照在让娜·莫罗无表情的脸上，爵士乐声断续、又没有穷尽。爱真是让人受罪。
影评人们说，戴维斯的音乐在审美层面改变了电影。乐评人则说，这是戴维斯爵士乐的关节点，“他从未如此泰然自信、质朴简洁”。戴维斯的音乐、德卡的摄影、莫罗的表演、路易·马勒的剪辑，都让这部电影充满了悲伤的、孤独的、悔恨的质感。（《法国新浪潮史》，理查德·纽珀特）
朱利安的车被另一对恋人路易和维罗妮卡开走了，他们更年轻、更自由、更肆无忌惮，他们用朱利安的名字住进汽车旅馆，并杀了人。这对年轻恋人害怕被捕，被分开关进牢房，他们想象报纸怎么报道自己的罪行和爱情。为了最后的浪漫，他们打开唱片机，放一曲布拉姆斯，吞下安眠药。路易和维罗妮卡的故事呼应着朱利安和弗洛伦丝的故事。罪行呼应着罪行，激情呼应着激情。
两个故事最后汇聚在一家照片冲印店里。一张照片慢慢在冲洗槽中浮现。是朱利安和弗洛伦丝，而且是我们从未见过的朱利安和弗洛伦丝。在全部的时长中，我们见到的朱利安和弗洛伦丝，内心无论如何焦虑、绝望和疯狂，他们都面无表情，显得镇定和淡漠。但是在照片中，他们拥抱在一起，甜美地笑着，他们拥有爱情和幸福。
这样的强烈反差。以至于我早已熟悉这个结局，但是每次看到这里，仍然感到震惊。几乎和让娜·莫罗一样落下眼泪。因为感受到那种爱的浓度，以及因此带来的绝望。
这是他们在电影里唯一在一起的画面。这张照片成了证据。罪的证据也是爱的证据。爱的证据就是罪的证据。电影就此结束了。
电影结束了，但是电影在我们心里并没有结束。那个巴黎的夜晚在我心里徘徊着。我听了一晚上的迈尔斯·戴尔斯才睡着。
我发现我并不对朱利安和弗洛伦丝报以任何同情、也不会谴责他们的罪行。因为路易·马勒削减了这对爱人的所有性格，让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只要他不展示角色的一切，道德的界限就被取消了。
于是一切本质的东西就浮现出来，就像显影液里浮现的照片。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分明。罪归于罪，爱就是爱，夜晚的属于夜晚的。
路易·马勒知道一件事：他让电影的空白越大，就越是充满我们的心。年轻的路易·马勒也许早就知道，爱呢，也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