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现代人类唯一的神话。
电影是一场梦,一旦天光大亮便销声匿迹。我试图将其凝固,并加以延伸。
所有种类的“历史”终归都是某一种形态的人类史,就如这场“电影史”,它只是人类欲望、斗争、思考的类型化总结。
我不是在画电影,我是在用绘画的介质对电影史和人类史进行梳理和思考。
我希望我的观众在我的绘画作品现场不只是观看了一出视觉盛宴,我希望在此过程中,观众同时读了一部非常有趣的文学作品。图画在记忆里留存,文字在大脑中徘徊、发酵,回味无穷。
《电影史》就是当代人类的写照,一种神话式的写照。
根据我的一本关于这套《电影史》绘画系列的笔记,我在2015年4月开始正式启动这批作品的时候写下了这些句子。今天看来,这些没头没尾的随笔文字几乎说尽了我之所以创作《电影史》系列绘画作品的某种根源。
基弗曾说,艺术是非常具有乱伦性质的。没错,对此我深有体会。
自从08年大学毕业后,作为一名油画专业的毕业生,我把大量精力投入到电影和文学的研究中。记得大学二年级时,我接触到了真正的电影(我的电影启蒙片是基耶斯洛夫斯基《杀人短片》和伯格曼《野草莓》),迷恋上了电影的研究与创作,几年之中独立创作了多部长片、短片剧本,出版了一本小说,并独立制片、导演了原创艺术短片和访谈纪录片,甚至在今年完成了自己的首部电影长片作品。
李宗衡首部电影长片《猎人之旅》预告
在这十年里,电影成了我的生活标准配置,一如我挚爱的绘画,阅读电影就好像在欣赏生活,正如杨德昌导演所说,电影会使人的生命延长三倍。在这个延长的过程中,我仿佛在一次次凝视着人类的历史,而且,是经由不同的目光、不同的视野、不同的情怀去凝视,甚至宛如凝视着镜中的自己。电影是什么?很奇怪的问题。但当我试图回答它的时候,我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可以通过思考“电影不是什么”来终结。
法国著名人类学家莫兰那本《电影明星们》曾阐述过自电影诞生以来的整个二十世纪,明星们基本上充当了现代人心中“神话人物”的角色。那么电影,也几乎就是现代人活生生的神话存在。没错,电影是典型的二十世纪艺术,它几乎就是二十世纪人类史样本。电影展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记录了人类历史长河中的所有沉浮,甚至还有无数的梦。
电影总是片面的,而这种片面却恰到好处的证明了一切终归流逝,人类的历史和记忆最终只能由数量庞大的残片构成。而这种残片属性,也正使我看到了关于“电影是什么”的答案——电影就是我们所剩无几的一切。
于是,有一天,我架起画布,开始试图凝固那些深得我心的电影作品,开始与它们进行前所未有的对话。
这个《电影史》绘画系列的计划非常庞大,初步选定的对话对象足有300部之多,都是我心头所爱,都是对电影史甚至艺术史产生过重要影响的作品,更重要的是,它们几乎就是人类史的某种凝固形式。电影与绘画正好相反,电影是典型的时间艺术,在这种意义上来说,绘画是“无限”的艺术。电影的特性在于其时间性,这是它的优势,也是某种劣势,它的劣势使其无法真正达到我所说的“凝固形式”和“凝固力度/深度”。
你无法随心所欲地凝视任何一个画面,它的所有长度和前后关系都是限定性的。在电影创作和研究的同时,我深刻地意识到绘画的价值,甚至可以这样说,是在与电影的反复交手中我重新发现了绘画特有的光芒。
这个“光芒”是什么呢?在我看来,简而言之,就是其无与伦比的凝固感和物质感。与绘画创作比起来,电影创作太间接,它是许多人的脑力和体力共同搭建起来的通天塔,但这个通天塔是反物质感的,它只是一片梦境,转瞬即逝的光影。绘画本身的物质感是无可比拟的,与雕塑和建筑一样,绘画经由对各种天然物质的人为“转译”,最终通过“作品”又重回物质本身,这一过程是精彩绝伦的。
同时,绘画本身可以提供给观众一个毫无时间界限的观看可能,它对于图像的凝固力度/深度甚至远远超过摄影,因为它可以无限制容纳作为创作唯一主体“人”的全部处理可能性(或者说“人的痕迹”),它的可操作形态几乎可以说是无限的。
在我潜心研究绘画艺术的那些年(也包括现在),不断听到有关“绘画已死”的“传闻”,没错,我诞生在绘画被判死刑的年代,我在一片对绘画表示否定的环境中练就绘画本领,深入研究这一人类最原初的表达手段。
然而,当我在研究电影这样年轻的艺术形式的同时,回看伟大的绘画艺术,我只看到了它被当代人轻视的无限魅力。当然,人总是荒谬的。诞生只有短短一个世纪的电影,也早已被某些人断定“已死”。其实,对这样的“死刑说”不必当真,因为他们只是太着急让听众听他们接下来的话而已,一些在相对性上来说完全不必要的话。
这套《电影史》系列的绘画风格依旧延续了我之前的视觉创作中一贯的“风格观”——艺术史的混合、拼贴与重组。我希望观众看到我的绘画作品时有种这样的错觉——“我是在看一个群展”。在视觉层面里,我不仅混合了电影艺术和绘画艺术,同时,我将文字融入到其中。
这些未标有出处的各种语言的句子或单词与图像或荒诞或平行的存在,产生一种重新解读的空间。之所以我将原句的作者隐藏起来,就是要剥离这些文字的原初语境,让它重新“孤立”、“绝对”的出现在观者面前,与我选定的特有对象(某一电影和某一绘画)进行促膝长谈。
这是一种思想趣味,也是一种传达策略。就好比将卡拉瓦乔、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和李白请到一桌,看看他们会聊出一场怎样的谈话。我承认,这种重组和解构的野心是很大的,整个人类史恐怕都是我的“邀请”范围,但我确实乐在其中,并希望我的观众也会有同样的快感。
我非常希望我的观众在欣赏这个系列作品的同时,不仅遇见库布里克、伯格曼、卓别林、科波拉、张艺谋,更看到德拉克洛瓦、蒙克、培根、德・库宁、梵高的灵光,甚至能与马尔库塞、陶渊明、尼采、恰克・帕拉尼克聊上几句。我希望为观众呈现一个巨大的视觉感官容器,让观众欣赏每一件作品的时候都体验到既全然陌生又不言自明的视觉快感。
无数次,与自己疯狂的作品素面以对,看着画面上的几位“聊客”热烈交谈,我总在想,为什么我如此热衷于这种带有极强“历史混合观”的美学风格呢?或许是因为——每次读到奥森・威尔斯的一句话我都浑身起鸡皮疙瘩,他说,为什么你们千人一面,而我一人千面?
没错,究竟为什么?
单件作品信息与创作随笔记录:
这个系列的第一件完成作品。文字来自让·科克托。伯格曼是我的电影启蒙师,而《第七封印》我觉得具有十足的电影感,它的思考维度和力度让我对电影艺术肃然起敬。那一段我正迷恋德拉克洛瓦和籍里柯的褐色墨水手稿。底色刷了咖啡和茶,让他们尽情的对饮吧!死亡!
我热爱泰勒的这个镜头,沉静、幽深、危险、无比美丽,最重要的是,它与尼采的这段话简直是天造地设之大美。“若你长久地凝视深渊,深渊也会凝视你。”我把这段话分解开,放到了远处山下的河边。
“Are you cute?”侧面来自经典黑色电影《夜长梦多》的台词。从一具美丽的尸体上露出真正的笑容是不是看起来非常可爱?所谓红颜命薄,上天喜欢在美人身上开玩笑。马尔库塞的几段话也从另一维度反思了“幸福”与“文化”的互讽关系。我当时差点写上“向威金致敬”的字样,但,画面上的文字已经够多了。
《教父》三部曲我每年都会完整地看上两到三遍。最早,看到第三遍的时候,我才惊叹这是一套无比伟大的作品(据说库布里克看到第十遍觉得这真是一部好片)。我曾在大学毕业后不久对夫人说,如果我们以后有了儿子,等他懂事了,我会每年带着他看一遍《教父》,听他每年的观后感。后来,我们真有了儿子。这个交叉叠化的镜头我每次看都浑身鸡皮疙瘩,我太喜欢它了。我一直很想知道如果维多•克利昂和他儿子迈克也知道“眉间尺”的故事,他们各自会怎么想。世间伟大的的父子血亲。
厚厚的油层上被刀痕所覆盖,希伯来文《圣经》节选,该隐杀他亲兄弟亚伯的记载。两个大腿妞儿相当的暴力美学,样板戏非常有一套。所有暴力都是近亲相残。
《搏击俱乐部》作者的名作《肠子》里的文字,非常后现代,非常有趣。安东尼奥尼杰作《放大》里的最后一个镜头。我想完成一件收缩而简约的作品。
所有的男人心中都有一个洛丽塔,所有的时代也都有它们各自的洛丽塔。六十年代中国的一首名歌夹着洛丽塔的身体,谁是它的洛丽塔?
《异形》系列之最爱的一部,特别是太空骑师的造型和派头。人类探究一切的终极理由是什么?一切的探究都是单行道,绝无回头路。伟大的《桃花源记》。精彩绝伦的培根。
这是“电影”的代名词,在我心中。而我并不想画一帧截图,我要用绘画来向库布里克致敬,而且,我要用绘画重新制作《2001:太空漫游》。绘画的优势是凝固的同时性,它可以一瞬间让你看到它的全部,而且,你可以持续凝视它,想看多久就看多久,想看多深就看多深,真实的物质感官——这些都是电影这种时间艺术无法企及的。我将黑石板做成白色,像个雕塑,上面有几个单词,最后我为它做了个黑十字。一件非常令我满意的作品,我总是忍不住要凝视它,不用距离,不同层次。
我喜欢张艺谋的《红高粱》和《英雄》,这都是非常了不起的杰作。但他的许多作品非常糟糕。电影创作是一场挑战,仿佛在碰碰车场地撞来撞去却必须写出一本《战争与和平》,也好比在千万人的大体育场里现场谱写贝多芬级的交响乐。所以,我不知道他的其他作品为什么那么差,确实不好说他在那些游乐场里遇到了什么事情。秦始皇的亡灵至今还没有人敢去挖掘,可笑的人类,总想挖遍全世界。可他当年的随葬仪仗队整天接受世界游客的审视,满身黄土,呆若木鸡,不知它们作何感想。人间,都是一瞬,就像一场电影。
阿尔贝•冈斯的默片巨作《拿破仑》至今还没有绝佳的版本,据说科波拉和另一家欧洲公司一直在做这片子的修复工作。拿破仑的这个神态取自影片中一个非常精彩的段落,这是拿破仑的幻想片段,幻想舌战群儒。再伟大的人也都经常会有迷茫,会有犹豫,毕竟所有的历史都是某种形式的残片。我总是忍不住会经常看这个片段,拿破仑的神态总让我想起加缪的一句话——所有伟大的事迹和伟大的思想都有一个荒谬的开头。
基弗曾引用阿多诺的说法,艺术品是与过世的先人沟通的桥梁。但他不同意。我同意这个观点。我经常在面对一个主题和对象时思考,这件作品要是库尔贝、德拉克洛瓦或黄公望来画,会是什么样子……蒙克呢?
比利·怀尔德惊天动地长久不朽的名作,葛洛丽亚·斯旺森出神入化的表演。我将她盖在半透明的玫瑰红下面,粗暴而诱人。看到她,我想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如果她遇见芭芭拉·克鲁格这位女性主义者,两个人会聊些什么呢?她会不会直接回答了女性主义者提出和批判的问题,比如,钱与爱的关系。
1.我与德·库宁做爱后的产物。他真是个疯狂有力的性感行动派,干他真是费了我些力气。我一直想画希特勒,开始想画《意志的胜利》,后来我忽然想到《大独裁者》。我想,为什么不让卓别林去干希特勒呢?嗯,非常好。我挑了德·库宁。
2.让德·库宁、奥尔巴赫、希特勒、巴斯奎特和卓别林坐在一块,他们最终会做些什么呢?抽象表现主义会不会更加凶悍?奥尔巴赫会不会收敛一下自己颜料的厚度和运行感?巴斯奎特这个黑人呢?二次世界大战会不会变成一场文艺狂欢?我想,这恐怕是全世界最有意思的一场座谈。历史本就是一场梦的座谈残渣,欲望的残渣。
这是姜文最好的电影作品,没有之一。梵高就是阳光,这条“请客”思路非常好理解 。原本我想在梵高未完成般的作品下面写一段米兰·昆德拉的话,但我想想还是尺度太大,作罢,后来换成了现在的诺斯替教派的一些观点,非常有趣的观点,但不全,被我隐藏了一部分。我可以告诉你我是用香甜美味的巧克力写的这些字,但我永远不会说我当初选用的米兰·昆德拉的那句话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