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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91 爱情的赞歌、生命的漩涡,或别的什么

“纸是你的肌肤,墨水是我的血”

《祖与占》剧照 | 来自网络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第91天


2017年3月3日 星期五
片名:朱尔与吉姆 Jules et Jim (1962),特吕弗
南京,家

我已经忘记第一次看《朱尔与吉姆》(或按香港的译名《祖与占》)是什么时间的事情了,大概是盛名之下。电影的盛名,以及那场爱情的盛名。年轻时乍看一些盛名之下的东西,容易大而化之,受历史与他人的影响,某些细微的情绪被盛名笼罩。到现在记不得具体的感受了。之后,又看过几遍。曾在家里的电视机上拉过片,详尽地做了笔记。也在电影节的大银幕上看过,只记得心潮澎湃。

晚上重看这部电影,我以为只是一次重看而已。却感觉收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激情。我甚至想,也许每一遍看完这部电影,都曾经有过这种激情,只是逐渐地被日常生活所磨灭了,在记忆里消失了。只是现在又回来了。

那种激动人心的感染力来自哪里呢?来自于让娜·莫罗的笑容,简洁短促的画外音,悠扬的音乐,永恒的凝镜。更来自于生动、自由、无与伦比的摄影与剪辑。就像当时这部电影的宣传一样:让我们重温《四百击》的风格,中间声调的旁白,悲伤的对话,以及顽皮的旁枝末节。

真是一气呵成的爱的诗篇。我昨天刚摘抄特吕弗写《再见菲律宾》的评语:整部电影就是一首不曾被打断的诗歌。

但是,一部电影一遍又一遍打动你,除了这些风格和形式、这些外在的东西,总还有一些更内在的、更核心的、你无法一下子言说的东西,打动你、你又不知为何被打动的情感。正是这种情感,让74岁的老人亨利-皮埃尔·罗什发表了他的第一部小说,让21岁的影评人特吕弗发誓要改编成电影。

特吕弗自己说,要表现两男一女一辈子都生活在一起,是以一种最不为外人道的处境为前提的,那么电影所呈现出来的爱情就得尽可能的纯粹。他想要拍出朱尔与吉姆和他们所爱的凯瑟琳三个角色之间的情谊,他们的纯真、他们的温柔,以及——他们的高贵情操和道德诚信。毫无疑问,《朱尔与吉姆》具有童话色彩。在这个爱情神话世界里,特吕弗是按照爱情的赞歌和生命的赞歌去拍摄这部电影的

《祖与占》剧照 | 来自网络

那么在电影之外的我们,活在现实世界之中的我们呢?如何看待电影里狂躁的色彩、死亡的阴影与轻盈、明快的调子之间,那种不和谐呢?可以理解“他们的高贵情操和道德诚信”吗?他们有悖我们所理解的爱情和生活吗?或者,就像大多数人想象的那样,如果把性别倒置,换成两女一男这个爱情故事又会成为什么呀?

《朱尔与吉姆》召唤我们对爱、对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进行重新思考。也许没有答案,也许徒劳。但在我看来哪怕仅仅是我),特吕弗也唤起了自己对纯真之爱的向往、以及面对这种纯真之爱的不可能性而感到悲哀。我们的情感总是在这种向往与失落之间而得到净化和升华。

在我读过的评论当中,最打动我的是年近七十岁的让·雷诺阿写给特吕弗的信。这封信据说被特吕弗长期放在自己的外衣口袋里。

“我想对您说,《朱尔和吉姆》是我在银幕上看过的最准确地反映法国当代社会的影片……一些同胞似乎怀疑这部影片不道德,在我看来这难以解释。对结果的一种陈述不会伤风败俗。雨露湿润(La pluie mouille)和烈火炙热(Le feu brule)。雨露的湿润和烈火的炙热与伦理毫无关系。我们在几年内就从一种文明进入另一种文明,比我们父辈在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实现的跳跃更剧烈。对圆桌武士来说,感情历险是个大笑话,对浪漫主义者来说是眼泪汪汪的借口。对《朱尔和吉姆》的主人公来说,它是‘别的东西’,您的影片让我们明白了‘别的东西’可能是什么。对我们男人来说,非常重要的事情是认识我们与女人的关系已经到达何等地步,对女人来说,同样重要的事情是认识她们与男人的关系已经到达何等地步。您将帮助人们驱散笼罩在这个问题的本质上的阴霾。为此,也为别的理由,我衷心的感谢你。”(——转引自《法国新浪潮史》

不知道为什么,当看到雷诺阿说这部电影让我们明白“(感情经验)可能是‘别的东西’”时,我深受感触。因为那正是我无法一下子言说的东西,却打动我、而我又不知为何被打动的情感。

促使《朱尔与吉姆》成为杰作的也许还有一些电影之外的东西。比如特吕弗在剧本阶段住进了让娜·莫罗和她前夫的家里;然后在剧组中,导演、主演、制片人都爱上了这位女主角。莫罗坦白的说在(拍摄中):“彼此的交流非常深入,可能发生恋爱的关系,有时更加复杂和微妙,甚至难以想象,这些都会融入创作中去。”这种亲密又紧张、和谐又十分不和谐的气氛中,《朱尔与吉姆》成为一首爱的诗篇。

让娜·莫罗的魅力不仅来自一些著名的片段(比如画上胡子和朱尔与吉姆跑过铁桥),来自一些定格的表情,同时也来自一些细节。据剪辑师回忆,在电影中让娜·莫罗演唱《生活的漩涡》时在中间做了一个手势,因为她将两个小节弄颠倒了。但是让娜非常专业,没有要求停拍,只是做了个动作表示自己错了。但是特吕弗就选择了这个段落,那个动作让她更有魅力。

一遍又一遍地重看。让我记住了一些其他人。那个表演蒸汽火车的女孩,好像永远停留在孩子的阶段。那个为凯瑟琳写歌的阿尔伯特,作为她的情人却完全没有存在感。而那个在咖啡馆一杯又一杯不断饮酒的陌生男人呢,正是众多在现实世界失落的人们的写照。

我曾为《朱尔与吉姆》写过一篇观影札记,时间已经久远了。拿出来重读发现还将主题曲“生命的漩涡”写作了“生命的旋风”。这也许因为在凯瑟琳和吉姆殉情之后,朱尔如释重负地走下墓地时的旋律让我印象深刻。那音乐声没有半点伤感,竟然如此激昂。那是凯瑟琳的主题曲,仿佛吹过朱尔与吉姆生命的一阵旋风。

我将这篇文章也附在下面。

朱尔还是吉姆,或生命的旋风?| 来自网络

I.

凯瑟琳召吉姆上车,说有话对他讲,她让朱尔“看着我们”。吉姆有些忐忑,而凯瑟琳仿佛回到过去,绽放出她最美的笑容——也是胜利者的笑容。就这样,朱尔看着他这一生中最爱的朋友和他们最爱的女人,驱车径直从断桥上坠落河中。

影评上都说佛朗索瓦•特吕弗的第三部长片《朱尔与吉姆》,是对自由的赞美以及不可企及的爱的哀叹。

II.

朱尔与吉姆相逢在最年轻的时候,那段交往弥漫着童话气质。德国人朱尔温和儒雅、法国人吉姆洒脱理性。他们玩牌、笑闹、和女人们幽会,但从没有第二次,因为怕同居进而结婚。那时候无政府主义者在墙上书写标语,他们在墙下结识了开放的姑娘。朱尔在咖啡店里的桌上画了一张女人的脸,吉姆想买下那张桌子,但老板说他必须买下所有十二张桌子——于是只好作罢。

吉姆说他们是唐•吉哥德主仆,这说明他们是要去冒险的。他们在一个歌手埃尔伯特家去看古老石像的幻灯片,被其中雕像——一张平静微笑着的脸孔——深深震撼住了。他们立即起身去亚德里亚海上的小岛看真迹,这加深了他们的爱慕。“如果真的遇到这样一个女人,他们会怎样?会追随着她!”

——“(那时)他们穿着同一款白色夏装”。朱尔与吉姆已然注定一同成为这个女神的祭品。

III.

凯瑟琳的出现,是朱尔的亲友带来的,她的微笑酷似他们在小岛上看到的那座石像。特吕弗用数个特写(眼睛、鼻子、下巴、前额)和定格镜头将扮演者让娜•莫罗的面孔刻划在胶片上。就电影史上说得那样,女性形象一直统治着特吕弗的银幕。此后的一个画框,将朱尔和凯瑟琳放在一起,他首先和凯瑟琳陷入热恋。

朱尔与吉姆朦胧的意识到凯瑟琳会影响到他们“牧歌式”的男性友谊,将凯瑟琳化名作“汤姆斯”,甚至给她画上胡子。三个人在铁桥上赛跑那场戏,我们几乎可以听到手提摄影机跟拍时转动的声音。从那时开始,凯瑟琳总是赢的,哪怕是略施小计。此后,吉姆目睹了凯瑟琳的危险,她决定和他们一起去海边生活,于是烧却了过去的情书——她称之为“过去的谎言”——结果连带烧着了自己睡裙。她想将一瓶硫酸放在行李箱里,这可以“泼向说谎者的眼睛”。这种种的细节,已经预示了最后的结局。吉姆意识到:凯瑟琳在世上永不会快乐,她像一个幽灵,不会让任何一个男人拥有。

《祖与占》剧照 | 来自网络

他们来到海滨小屋居住。凯瑟琳无时不刻不散发出自由的神采,即便是骑车,她总是领先于朱尔与吉姆,他们只能目睹她的后颈。此时,特吕弗的画面散发着雷诺•阿电影中田园诗般的气质,我们可以发现这部影片所有欢快的场面几乎都在室外发生。一旦坐定,三个人必然形成一个“三角关系”,而凯瑟琳必然处于中间。如果朱尔与吉姆漠视她的存在,她必然采取行动,比如上前打朱尔一记耳光。这时,恰到好处的略一停顿显示了短暂的不安,接着三个人一起大笑——凯瑟琳又一次赢了。

他们三人在巴黎观看一场戏剧后,朱尔与吉姆开始就贞洁问题发表高论。他们认为女人应该保持对丈夫的忠贞。凯瑟琳抗议!她不多说话,直接从桥上跃入河中。这个举动吓坏了朱尔与吉姆,也彻底征服了他们。凯瑟琳约吉姆第二天七点在咖啡馆见面,可她迟到了近一个钟头。而吉姆也迟到了片刻,他等到七点五十才离去,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这也预示着,凯瑟琳和吉姆会因为时间的误会而错失。

IV.

一战开始了,朱尔与吉姆分别为各自的国家而战,他们都深深恐惧自己会杀了朋友。朱尔疯狂地给凯瑟琳写着信,那时候,他们已经结婚并有了一个女儿。战争结束后,朱尔和妻女住在莱茵河畔的乡村。吉姆应邀来到这里,凯瑟琳带着女儿前来接他。旁白说:“凯瑟琳穿着盛装,仿佛是去赴那次咖啡馆之约”。

大家似乎都没有变。看起来,凯瑟琳很胜任妻子和母亲的职责。但朱尔痛苦地告诉吉姆:生活太平静,她就会迷惘。实际上她已经离家出走过半年。她还有个情夫——那个他们曾在他家看幻灯片的歌手埃尔伯特——就住在左近。她总是由一个极端摆向另一个极端。朱尔几乎绝望地对吉姆说“她会离开我们的”!

又一次三个人坐下来,当凯瑟琳无法引起两个男人的注意力时,她转身出门,呼唤吉姆来捉他。吉姆为她燃起了爱火。朱尔要求他去爱她,不必顾及自己,不然“她会离开我们的”。就在那一个夏夜,吉姆和凯瑟琳吻了一夜,彻底被俘虏了。他们三个人在林子里快乐的生活着,像三个傻瓜。他们一起去湖边散步,天低得就在他们头顶。那段时光,“生命就像一场悠长假期”。

吉姆在冬天回到巴黎与善良温柔的女友谈分手,但总是不忍心。当他再度来到莱茵河畔时,凯瑟琳准备和他要一个孩子。过了一段时间,她终究没有怀孕,而吉姆没有和女友分手也无法让她忍受,于是她重新回到朱尔的“父亲般的怀抱”。在凯瑟琳那里,快乐是极容易得被消磨掉,她的爱是完全发乎自然的。吉姆注定是要走了,在一个田野被前一夜的浓雾笼罩的日子。但由于列车时间的更改,他和送行的凯瑟琳在旅馆住了一晚,凯瑟琳坐在镜前卸装——他们准备埋葬掉这段情事。

吉姆回到巴黎后生病了,而凯瑟琳却来信说她怀孕了。他们彼此猜疑,认为是对方的诡计。同时他们因为通信的时差酿成了误会,没有能见面。最终他们的孩子流产了。这一片段让我们想起很多年后特吕弗在《阿黛尔•雨果的故事》里伊莎贝拉•阿佳妮的那个镜头。凯瑟琳的面容重叠着山林,对着镜头说“纸是你的肌肤,墨水是我的血”。

V.

朱尔和凯瑟琳搬回巴黎。凯瑟琳开车载着朱尔与吉姆去兜风,三个人重新回到大自然中。这时凯瑟琳玩了一个把戏,她上车前莫名其妙地包好自己的白色睡衣才上路。她将两个男人带到情人埃尔伯特家——这个歌手如同一个象征物,无处不在。当他们告辞时,凯瑟琳却带着睡衣留了下来——这一次她依然是赢的,深深伤害了他们。

凯瑟琳在清晨开车在吉姆和女友住所下乱转,并打电话让他来,想挽回过去。被吉姆理智地拒绝之后,凯瑟琳甚至拿出了枪对准他。这是整部影片最突兀的段落,特吕弗的处理如同他崇拜的希区柯克那样。最终吉姆夺下枪,跳窗逃脱,镜头拉远,这一切,包括过去,都给人感觉如同一场梦境。

他们三人重逢是在电影院里,银幕上是烧书的情景,战争的阴影再度降临,这时候凯瑟琳已经年华老去。凯瑟琳开车带着朱尔和吉姆去兜风,他们来到郊外的河边。凯瑟琳召吉姆上车,说有话对他讲,她让朱尔“看着我们”。于是,朱尔眼看着,他这一生中最爱的朋友和他们最爱的女人,驱车径直从断桥上坠落河中。凯瑟琳带着灿烂的笑容,犹如年轻时候。

朱尔一个人目送吉姆和凯瑟琳的棺木被推进焚化炉,吉姆由于身材高大,棺木也显得高大,而凯瑟琳的棺木在旁边“就像一个小饰品”。然后他们的骨灰被分别装入两个瓶子。朱尔本想把他们的骨灰混在一起,但他终于没有那么做。而凯瑟琳生前想把骨灰洒在山野之上,但法规并不允许——最终,她也没有能得到她想要的“完全的、彻底的、不受理法的”自由。

朱尔独自走下山坡去,背景重新响起欢快激昂的“生命的旋风”的音乐。这一主题的音乐之前一直萦绕在银幕上,每当凯瑟琳这个女神出现的时候。

VI.

你说:我爱你。我说:等等吧。
我说:要我吧。你却说:走吧。

——这是《朱尔与吉姆》片首的两句独白,让娜•莫罗的声音。这已经为这部电影定下一个基调。

卫西谛

电影文化工作者,专栏作家,影评人。先后在《看电影》、《纽约时报中文网》、《生活月刊》等数十家刊物撰写专栏。历任多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中国独立影像展、上海国际电影节等多个影展奖项的选片与评委。第49届金马奖评审。出版有十部电影书籍。2015年,独立出版个人摄影集《Way Away:66号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