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器——物两个层面去看《比海更深》(海よりもまだ深く,2016)应该会有比较清楚的脉络。
器
从“器”来说,影片开场时,就由母亲和姊姊带出了这位“大器”的弟弟,良多,也就是本片的主人公。《论语》说“君子不器”(《为政篇》),也就是不该把自己定型在一个只能是怎么样的载具,集注“器者各适其用,而不能相通。成德之士,体无不具。故用无不周,非特为一才一艺而已。”在这里已经将良多定位成“器”,似乎有限定了他的作用之嫌;但既然说到“大器”,那么或许也情况也就稍微好一点,这样的人应该可以装载更多东西进去,但……
我们看到良多做为作家,写过一本不上不下的小说之后,眼高手低的他却什么也写不出来;做为侦探,说是小说家的派生工作,为的取材,可是他却干了比一般侦探(也就是他看不上眼的职业)更低贱、卑劣的行为:私自接案、双重间谍、勒索。这样的器,必然大而不当。
当然,“大器”也可能只是纯就体型而言,是枝裕和会再找回阿部宽来演出良多(上两次分别是在《步履不停》歩いても 歩いても,2008 和《回我的家》ゴーイング マイ ホーム,2012),虽说良多这个角色曾短暂且不合宜地被福山雅治演了一回,但似乎这个身高过高、步态歪曲的阿部宽才能更加贴切(起码是在视觉上)良多这个似多又少的人物。
围绕在体型上,继《步履不停》在浴室泡西瓜的戏之后,《比海更深》的泡澡戏无疑是又一次明确地凸显这个外型,同时也响应了他在片中的特色:认为自己受到瞩目,这还不是在精神上的,而是直接于外在上的。所以影片一把他介绍出来不久,就是安排他走在昔日的小区时,一眼就被小学同学认出来了,他的身高实在太显眼;甚至,为了好好拍他走进国宅,摄影机只好架在顶楼,以鸟瞰的方式拍他走进去,这也算是一种把人看得最小的观看角度,为何如此?因为他的没出息、不成器,才让老母还住在这个四十年来想搬却始终搬不出去的小国宅,所以归家对他来说,只是重重地提醒他自己一事无成的事实。
不过剧作的整体规划也在于打造出这个“器”,这个创作概念也使得这部作品的剧作,在各个元素之间形成密不可分的连结,甚至可以说是是枝作品中密度最高的一次。
侦探工作无疑将影片世界中关于“底层人”(前妻新男友语)的面貌带出来,并且还提携出关于吃醋、羡慕、比较的几个概念。要不是因为侦探的工作,也就无法启动他对前妻的关注,乃至于对新男友的调查,更不会有他后续试图挽回的种种积极手法。
事实上,挽回前妻成为他在两样事业(作家、侦探)胶着的一个逃避借口:如果成功了,大抵能起到鼓舞自己的作用,进而有助于写作。无论如何,这也就说明了为何影片几乎用了一半的篇幅来处理良多做为侦探的生活。侦探工作也恰为篇幅很少的作家生活做出一种隐喻的效果;当然,他本来就很少真的从事写作活动。
作家的身分则主要带出家庭事件。在这个界域中,得以让高雅与庸俗并存,这点具体落实到母亲的兴趣:爱看低级的脱口秀,也会去参加小区老人聚会时听的古典音乐(尽管动机十分可疑)。但老母的生活可有高雅与低俗的共存,但是良多的价值观中却带有极大的洁癖,所以拒绝降格写漫画原作,就算化名也不可以,一如他紊乱的房间中,仅有书架是整洁的,那一排他自己的书,工整且干净地排开,那才是一个圣洁的状态,哪怕姊姊甚至想不起他得到的奖项之正确名称。而这本《无人の食卓》正是大器地囊括了家中各种琐事,以致于让人“不知道主旨是什么”(同样是前妻男友说的)。
良多的文采以及已经没有人严肃看待的纯文学才容得下他这些琐碎的生活记事;到底他写了什么,我们大概可以从姊姊的不满与仁井田老师的表情看得出来,绝对不是什么光采、值得传诵的事迹。从这点来说,作家与侦探身分得有一种双关性,或者互为表里的存在。
上述这一个关于“器”的抽象系统一旦解开,就更容易进入另一个具象系统,关于“物”,它其实是从“器”派生出来的,我们慢慢讲。
物
这个物的体系主要是藉“死亡”来运送:因为父亲死了,所以良多试着回家搜刮可以变卖的东西,比如那个其实是膺品的300万卷轴,或者其他任何可能换钱的东西,包括最后卖了3000元的老相机。
死亡的阴影也笼罩在母亲身上,可能因为这样,她有更多时间独自来到阳台上看向外面的世界,因为这个住了40年的小屋也是她极力想摆脱的。
然后我们就会看到,她一个人在这堆标准的国宅中,小小身影,没有其他的同伴,在这样的夏天,就他们一家没有冷气。因而在对话中不断提到芝田家的情况:芝田家的儿子和良多是邻居兼同学,但过去那个胆怯、没用的芝田现在也已经举家搬迁了,“新家”成了一个新的悬念体系:良多(多多少少也包括姊姊)对于无法让母亲搬离国宅,算是他很大的缺憾;但同时他也无法给自己与妻儿一个象样的住所,因而最终这个新居的愿望就落到良多儿子真悟的身上。
住所于是成为很重要的展示空间:良多的租用小屋、妻儿住的小宅(但观众和良多一样是无法靠近,更不可能窥视内部的),当然,更重要的当然是老家,它也是影片后段最重要的聚集中心。
但死亡带来的另一组物体系,是由具象和抽象一起构成的:从字迹、砚台,到小说(文采)。这一体系最终辩证出了是枝近来一直探讨的主题:血缘(血统)VS. 教育(教养)。
多数情况下,这两个概念难分难舍,毕竟多数人都是在原生家庭长大,一个人的长成就是因为遗传还是家教,实在不容易说清楚,所以是枝只好设计极端的情境来处理这个问题,最明显的当然是《如父如子》。
在本片中,这个议题首先藉字迹提出:父亲字迹极好,但姊姊和良多的字都不好看,母亲认为这是遗传到她;但另一方面,当响子被迫滞留在良多老家,睡不着的她替母亲(应该称“前婆婆”)写回礼卡片时,婆婆称赞她字好看,她则表示因为母亲是书法老师,意味着她的字迹端正应该是教养来的。那么为何父亲字好看,良多和姊姊却没学到?无疑又回到一个重要的人物情感问题:姊弟俩并不想跟父亲一样,即使连这点,真悟也遗传到了,所以才会有那么可爱的一段对话,当奶奶向真悟说他遗传到父亲(也就是良多)的文采时,还不懂“文采”是什么的真悟马上露出嫌恶的表情。
但是,不想有出息的良多(小时愿望是当公务员)和没有野心的真悟(代打只想保送;愿望也是当公务员)隐隐约约还是有强烈的血缘关系;就像不想跟父亲一样的良多终究还是跟父亲一样一事无成,靠着剥削家中资源来换取金钱(父亲也典当了很多良多的东西),但更惨的是,良多还没有一个完整的家,连撒谎的技巧都不如父亲。
至于砚台做为连结亲子的重要道具,它总算在片末显露了它的价值,可以卖到30万,但就在当铺老板要求良多在他的初版小说签名时,良多磨起那个高贵的砚台,突然挺起了胸,回应了片头母姊聊到父亲爱写书法时,戏仿父亲的磨墨动作,这时的良多究竟是想起了自己曾是个作家的尊严?还是自发性地模仿父亲磨墨的动作?这也是不得而知,但能够确定的是,砚台的身价与得知父亲原来很以他为荣(开场时他还抱怨过父亲根本没读过他的小说)这件事,对良多来说应该都有很大的触动。
至于他是否因此变成一个更好的人?改过向善?去接下漫画原作?认真写小说?……诸此一切都留给观众自己想象,但就像他在车站目送妻儿离去时,路灯旁的那些雨伞残骸一样,台风过后,带来了伤害,但是日子还在过。
然而死亡虽然笼罩在整部影片中(就像开场时返家的小学同学表示担心独居死的情形发生在自己家,所以尽早回来照顾家中老人),但是是枝倒没有刻意将影调处理得过于阴郁,因为在他的系统中,死亡本来也是寻常的一部分。所以各种的分离也不过份被渲染。
母亲声称父亲去世她落得清静,并且丢弃了父亲的所有东西,但她其实还留下了他的衬衫,也把还不知道值不值钱的砚台小心翼翼地包裹、收藏起来。或者像响子,一副鄙视良多的样子,但却对男友声称读过良多小说而振奋,并且还试着捍卫良多,强调他只是暂时失意,不太属于底层人类。
这些都是内化而无法自知的情感,所以说母亲虽听着邓丽君的歌,有感而发说自己不曾爱谁“比海更深”,但实际上,意识上的认知远不如无意识的念想,亲情正是这么玄妙的东西,无法理清的,深爱音乐的仁井田老师也有一个放弃小提琴学习的女儿,而小提琴也正是良多半途而废的东西,这么贫困的家庭啊!
正因为埋得深,没有目的性,所以良多在面对家庭时,也找不到主旨,这自然也不是没经历过底层生活、没有组织过家庭的响子男友所无法理解的事情。
是枝表示这个剧本是他愿意死后带去给阎罗王看的,我非常认同他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