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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定要是大部头”——凯莉.雷查德的《某种女人》

正是这对于身处没有希望的大环境中、没有希望的小人物之间微不足道却可以维系生命的姿态,让雷查德的电影具有了独特的力量。

《某种女人》( Certain Women ,2016)|©️IFC Films

在许多方面,《某种女人》(Certain Women)对于凯莉·雷查德(Kelly Reichardt)来说都是一个转折点。从2006年的《旧梦》(Old Joy)开始,她便与波兰小说家、短篇故事作者乔纳森.雷蒙德(Jon Raymond)合作,而在她的第六部剧情长片中,雷查德将出自梅利·莫罗伊(Maile Meloy,美国小说家)的集子《我想要的唯一方式是两者兼得》(Both Ways is the Only Way I Want It)的三个独立的故事串连在一起。尽管这部新片依然以美国西北部为背景,并且仍然广泛地关注处于最贫困阶层的人的困境——比如这部电影中的合同工、季节性农场帮工、以及为了不卖鞋子而接受极其单调乏味需要长时间通勤工作的成人教育老师——它却将雷查德的俄勒冈红绿大地换成了莫罗伊的蒙大拿。除此以外,在反西部片的《米克的近路》(Meek’s Cutoff, 2011)的形式主义精致风格、以及反惊悚片的《夜色行动》(Night Moves, 2013)明显的道德说教之后,在《某种女人》中,雷查德迈向了莫罗伊更具暖流的人文主义。《米克》和《夜色行动》(开放式地)结束在了主人公对冷酷的存在主义困境的沉默思索中——前者的主人公是一位十九世纪拓荒者,暗黑地猜测着她的本地向导正将她饥饿的队伍带向生存还是灭亡;后者则是一个当代环保恐怖主义者,在最后望着鱼具商店里的安全反射镜,几乎认不出镜中道德败坏的自我。与这两个结局不同,《某种女人》让我们看到了某种微妙的像是和解的东西。

然而,《某种女人》与雷查德的前作还是颇为一体的,因其观察着小范围的人际关系戏剧,如何具有欺骗性地在被掠夺却依然威严壮观的大自然的广袤画布上上演。尽管《米克的近路》的严苛而剧烈的暧昧特征标志了她颇为现代主义的倾向,雷查德在根本上依然是一个地方主义和现实主义者,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角色的政治、经济以及个人危机,放置于他们与周围土地和占据土地的人们之间令人忧虑的关系的语境中。众所周知,雷查德的影片所代入并认同的角色都生活在社会的边缘——用2009年影片《温蒂和露茜》(Wendy and Lucy)中的一段对话来说,这些人无法在自己失业的情况下找到一份工作。主流与边缘之间的政治经济距离在雷查德的人物的生活中肯定扮演着重要角色——《旧梦》中的威尔·奥德哈姆(Will Oldham),米歇尔.威廉姆斯(Michelle Williams)在《温蒂和露茜》扮演的流浪汉,以及《夜色行动》中杰西.艾森伯格(Jesse Eisenberg)和达科塔·范宁(Dakota Fanning)饰演的环保运动人士,都在某种程度上自愿地脱离了正常的社会生活供给,在社会边缘自给自足——最终这被更深层次的距离所取代,即人类个体之间的距离,当不同阶级、性别和背景的人挣扎着试图跨越那道看上去不可能逾越的鸿沟进行沟通时,语言与理解的彻底而根本的失败。(一个非常恰当的讽刺是,雷查德所有电影中最亲密的关系间不存在语言交流:即威廉姆斯扮演的温蒂和她的犬类伙伴露西之间的关系。)

《某种女人》( Certain Women ,2016)|©️IFC Films

对于雷查德来说,人物内篏于情感与物理距离中,人们必须穿越这些距离,以致于最终无法到达他们想要去的地方。根据她以往缄默的标准,《旧梦》算是雷查德的一次滔滔不绝的说话练习,在这部片子中,她连接了两种正在有效运行的距离:她的主角正常却毫不充实的城市生活与他们的目的地巴格比温泉之间的距离,以及他们所需要进行的对话与他们身陷其中的不痛不痒车轱辘般循环的话题之间的距离。很能说明问题的是,雷查德的影片常常不仅以故事发生地带的广角定场镜头(establishing shots)开始,还有其中带着人们从那离开或经过的交通工具,从逃走的卡车到破旧的汽车到摇摇晃晃的四轮马车。《某种女人》与《温蒂和露茜》一样,以穿过清晨睡梦中的乡村小城镇的火车开场。这是一个唤起了定义了导演镜下短暂路过的人物从未知他方来、到未知他方去的意象——并且,通过有效地将银幕沿横轴分成了两部分,这辆火车同时悄悄地暗示了那些人物之间的区隔。

从表面上看,《某种女人》是另一种电影,如果我们仅从它用更加多声部的、具有罗伯特.奥特曼(Robert Altman)式的风格,取代了《旧梦》及《温蒂和露茜》由两位主要人物组成的紧凑结构这一层面来看的话。然而,与雷查德早期的影片一样,她最新作品的核心依然是广袤无际的开阔空间,以及美国农村小镇的独特西部社会道德观念,如何挫败了人们对亲密关系和交互沟通的渴求。影片的第一部分便展示了导演隐含的主题,利文斯顿的人身伤害律师劳拉(劳拉·邓恩Laura Dern饰)被当地执法机构叫去平息由她固执的客户富勒(杰拉德·哈里斯Jared Harris饰)引起的状况。劳拉不断地让他面对其无法因一起工地意外事故诉讼他的前雇主的事实,这让富勒无比沮丧,在已经接受了庭外和解的少量津贴后,他把自己老东家的保安挟持作为人质,并要求别人把他的案子的法律简报念给他听,因为他的视力受损,已经不能够自己阅读了。尽管在把她送去谈判之前,一名年轻警官给劳拉在外套里面穿上了一件防弹背心,警长还是恳求劳拉“让他感到你站在他那一边”。

《某种女人》( Certain Women ,2016)|©️IFC Films

将这句台词解读为雷查德影片的立场声明也许并不过份,这一声明告诉我们雷查德的影片如何让我们代入并认同一个难以相处的人,而影片的这项工作并不那么让人舒服,不管这些人物生活的处境多么极端。富勒只有在听到一位男性律师得出同样的结论后才接受自己的案子已经没有希望,而这个律师不过是劳拉找来的自己的雄性回音室而已。当劳拉给他念保密档案时,富勒梦寐以求的与其说是档案里的信息,倒不如说是别人——也就是保安——的同情,这名保安,尽管被富勒用枪指着,仍然禁不住承认富勒“被整了”。富勒这样一个坚决不肯醒悟的家伙很难让人感同身受,尽管他确实被他的雇主不正当对待,但现在他只不过是一个拿着机关枪的不明物体,一个未来会给特朗普投票的人。但影片出乎意料地将焦点放在了劳拉依旧不断地与他交流的尝试上——这一努力鲜明地蚀刻在了邓恩受挫的面孔上,她的臼齿总是在轻微磨动,当她东奔西走为一个不肯向她表示同样的善意的人辩护的时候,她轻轻地皱着眉头。

劳拉跨越性别和阶级的鸿沟,去代表她无法管住自己的客户的努力,与影片颇为神秘的中间部分中吉娜(米歇尔.威廉姆斯饰)自私自立的目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后者与第一个故事主要是由它们所处的共同地域连接起来的。吉娜梦想着用原汁原味的本地建材搭建一个她自己的乡村小屋,这让她来到一个本地老人阿尔伯特(雷内·奥博诺伊斯)的家中,他的房子外面正好有一个她所需要的沙岩土堆,但她不能确定他愿意与这堆石材分开。与她们之前的两次合作一样,雷查德将威廉姆斯放置在突出而荒凉的构图中,把演员细小的画面抛在使她看起来十分矮小的自然景观中。与《米克》给我们的启示有些相像,拓荒者所穿越的不仅仅是中立的土地,而且是别人的家园,影片揭示了吉娜所寻求实现她理想中的家庭和壁炉的蒙大拿乡村的空白画布不过是一个投射,它将一个复杂的空间简化成了一块扁平的图像,这更加强调了她的擅自入侵

如果中间部分颇为不自在地目睹了这次被动攻击的行为,初来乍到的人用和善的微笑和自由主义尊重土地的陈词滥调恫吓她的邻居,影片第三也是最后的部分暗示了一种不那么具有交易性质的、处理共享有争议领地的问题的方式。一位年轻的、我们不知道其姓名的农场工人(莉莉·格莱斯顿Lily Gladstone饰)为贝丝(克里斯汀·斯图尔特Kristen Stewart饰)扮演了一个热恋中的乡村主人,后者是一名实习阶段的法律学生,需要每周两次颇为冒险地从利文斯顿开车到贝尔弗里给夜校上课。对于立刻被击倒的格莱斯顿来说——她游荡进城,然后像是闹着玩似的游荡进了教室,因为她“只是看到有人走进去”——这位世俗的、穿着看上去很痒的毛衣、有着浓重黑眼圈的老师,给了她大都市的可能性的撩人一瞥。对于贝丝来说则恰好相反,这座小镇是她夜间在黑冰上驾车四小时后的短暂休憩。

《某种女人》( Certain Women ,2016)|©️IFC Films

雷查德并没有将对于贝尔弗里的突出印象瓦解为单一的普通景观,或是想象一名高冷的有着大城市规划的小镇律师与一位恬淡坚忍也许还不知道如何用言语表达自己欲望的年轻女子之间的浪漫未来。然而她还是在这个故事寂寥的魔幻现实主义的插曲中,弹奏了一个让人信服的交融的音符——农场工人邀请贝丝与她一起骑着她的一匹马到本地餐厅用餐。这个场景用梦幻的中景特写镜头拍摄,摄影机缓慢地从马的蹄子向上跟拍到两个女人暂时抱在一起的身体,街灯勾勒出了她们在黑暗中靠近并和谐地摆动,这个片段因其不可能发生而更加精妙,它诞生于不可避免的结局中:贝丝回到利文斯顿,而农场工人独自一人不远千里驾车与她重新取得联系的尝试,毫不意外地以失败告终。

考虑到她们如何将各自的交通工具换成一匹马,解读这个场景的一种方法便是雷查德在提倡某种新勒德主义(译者注:neo-Luddite;即强烈反对机械化或自动化的人)重新将人同他人与环境直接联系起来的处方,这是一种真诚的与吉娜狡猾利己的利用土地所不同的方式。但比交通方式(雷查德的所有影片都有明显的对片中所充斥着的汽车、卡车、马车和火车的拒绝)更加重要的是拥有截然不同背景的女人之间培养起来的短暂拥抱,她们真诚地在一个中立的第三方空间中相遇,离开了她们的舒适区。《夜色行动》以一次因沟通失败的行动而最终酿成的悲剧告终——一场夺去了一个无辜生命的象征性抗议——《某种女人》的结局则在具有希望的同时又充满矛盾和暧昧。影片结束在它开始的地方,重新回到了劳拉的故事,几个月以后她在监狱中探访富勒,她给他带了一杯奶昔,以表示自己的善意。他并不责怪她在他被捕这件事中所扮演的角色,但他确实希望她时不时给他回封信。信“不一定要是大部头,”他坚持道——只要只言片语,塞在信封里就好了。劳拉承诺她会给他寄信。正是这对于身处没有希望的大环境中、没有希望的小人物之间微不足道却可以维系生命的姿态,让雷查德的电影具有了独特的力量。

|翻译:彭欣(美国芝加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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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gelo Muredda

影评人,教师、为Cinema Scope和其他媒体撰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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