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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93 什么是幸福

你像动物,我的妻子像植物,而我是爱大自然的。

《幸福》剧照 | 来自网络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 第93天


2017年3月5日 星期日
片名:幸福 Le bonheur (1965) 瓦尔达
南京,家

无论是女人还是男人,无论在深夜还是在早晨,任何人任何时候看瓦尔达的《幸福》,都会感到不安。这两个星期看的都是谈论爱的电影。无论是“美式的”还是更大胆的“法式的”,无论爱情的结局快不快乐,都会被塑造成童话。但是阿涅斯·瓦尔达作为一个真正的现代女性,走得比谁都远。

男人们讲诉的爱情故事还在和道德、社会做斗争,瓦尔达直奔关于幸福的本质问题而去。就像瓦尔达最喜爱的西蒙·波伏娃的名言所说:一个人不是生下来就是女人,而是后来变成女人的;瓦尔达也说所谓的幸福也是被塑造出来的。

我在2008年夏天初次看到这部电影,距离它被拍出来已经40多年,但依然震惊。首先它那样好看。影片本身拍得就是一个明亮而短暂的夏季。家庭野餐的场景就像雷诺阿的电影,小城生活中色彩和构图是新浪潮式的,男女性爱的场景让人想起《广岛之恋》,快速插入的短镜头是瓦尔达拿手的、用以准确描绘人物的心理。

但是,就像瓦尔达说的那样,这部电影就像是印象派的画作,美不胜收却充满忧郁,又像聆听莫扎特的音乐,却听见死亡的呼唤。

电影让我震惊的根源,简短来说,瓦尔达毫不回避、毫无顾忌地讲述了“任何一个女人都能轻而易举地取代另一个女人”的故事。表面上来看,电影仿佛在描写一个男性世界里面,女人的位置将屈从于男人的欲望。正是因为瓦尔达的勇敢和准确,她轻而易举地戳破了人们自我构建的、被命名为“幸福”的泡沫。

当时我写了一篇博客,用来介绍这部电影、以及电影里谈论的幸福观。尤其是提到了一个问题,“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幸福究竟有没有‘唯一性’?更换了其中的某个人,得到的幸福竟然能如此没有差异吗?”这让许多人感起了兴趣。

我们总是被灌输一种命中注定的观念,认为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结合是由不容置疑的力量(上帝、命运、家长),这是我们幸福的根源。瓦尔达并不是在质疑幸福本身,而是在嘲讽这种被传统道德和流行文化强调或暗示的幸福观。

虽然我再也没有看过这部电影,因为它不会带给你愉悦感,但是我一直觉得所有讨论爱和幸福的电影,到这里是一个终点。

《幸福》剧照 | 来自网络

这里将当时的这篇文章全文剪贴在下面:

最近买到一张碟,阿涅斯·瓦尔达的《幸福》(Le Bonheur),封面上的前景是一朵向日葵,后面一家四口模糊的虚焦身影,散发出温暖甜美、又诡异暧昧的气息。

《幸福》是一场色彩斑斓的梦境,有着华美、亮丽到极致的画面,令人惊艳。几乎难以想象这是一部1965年的电影。影片的开场就是封面上的场景,在一派田园风景里,一家四口恬淡安逸地午睡、漫步、闲谈,这或许是我们能见到的最幸福的家庭生活片段了。日常生活也是极美好的:男人做木匠、女人是裁缝、两个孩子人见人爱,他们的生活就像小城的招牌一样如梦如幻——确实有点活在伊甸园里的意思。然而就像一位评论者所说:影片的开场实在太美好了,观众都在焦急地等待“蛇”的出现。

终于——男人遇见了小城里一名漂亮的单身女子,毫无意外地爱上了她。但是,我们所熟知的所有的婚外情的故事都没有出现。男人周旋在妻子和女友之间,享尽家庭和爱情的快乐。没有任何危机、没有任何阴影、没有任何不快乐。以至于,男人甚至向妻子坦白了这段感情。因为他天真地认为:幸福是可以做加法的。他向妻子形容家庭像一个园子,虽然种的苹果树开花结果已经很好,但他在园子外面发现了另一颗苹果树,开更多的花、结更多的果——有更多的幸福。而他对女友说的话是:你像动物,我的妻子像植物,而我是爱大自然的。

我们每个人都会说“幸福”这个词,然而幸福有比较级、有最高级么?即使我们把幸福的意义极简化为满足,那么有了满足之后,还有更满足、有最满足的状态么?这个男人犹如孩童,期待自己的人生得到“幸福的总和”。就像流行歌曲里天真地唱“每天爱你多一些”,他希望“每天幸福也多一些”。他向妻子诚恳地述说了一切,妻子则说看到他从未有过的快乐,两人在田园风光里缠绵亲热;然后男人睡了一个晌午。当他这个沉沉的午觉睡醒,却发现妻子已经沉水而死。

电影里没有讲明妻子是自杀还是失足,只有一个模糊的、短暂的闪回,妻子在水中仿佛要抓住一根岸边的树枝。

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然而然的,女友代替了妻子的地位,而且就像妻子那样爱男人的两个孩子——一模一样。影片的末尾与开场同样“完美”:新的一家四口幸福地徜徉在田园风光里,没有任何变化——除了更换了女主人。这个场景看得人冷汗直淌,用《暗恋桃花源》里的一句台词来形容,就是“好美、好恐怖”。的确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感到震惊、恐惧和疑虑的了。新的幸福背后的那次死亡,竟然被如此轻易地抹去了。忽然觉得,幸福的虚假表面被撕破了,幸福的世俗定义被深深嘲讽了。

这个结尾另一个让人省思的关键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幸福究竟有没有“唯一性”?更换了其中的某个人,得到的幸福竟然能如此没有差异吗?如果幸福仅有这样或那样的外观上的标准,即便是再美,人生又有什么趣味可言?女导演阿涅斯·瓦尔达,对此没有任何解释,她只是实在地拍出了我们所能想到的最幸福的、最理想化的家庭光景。

瓦尔达更厉害是启用了当时的明星让-克劳德·德鲁奥与他的妻子、以及他们的两个孩子,一起去扮演银幕上的一家四口(这让人想到:库布里克在35年之后启用了汤姆·克鲁斯与尼科尔·基德曼出演了《大开眼戒》中的夫妇角色)。

在这部含糊暧昧、真伪莫辨、又别有深意的、名为《幸福》的电影面前,幸福究竟应该是什么,或者幸福究竟不该是什么,只能反问自己了。也许会有不同往常的新答案。

2008年7月

《幸福》剧照 | 来自网络

瓦尔达的这部《幸福》被波德维尔认为是非常重要的新浪潮电影。“瓦尔达以一种现代主义者攻击传统道德的典型方式,引用雷诺阿《草地上的午餐》的对白,其中一位人物宣称,‘幸福也许存在于对自然法则的屈服顺从’。”

在重新看完这部电影之后,我又看了一段花絮,是拍摄者来到当年拍这部电影的法国小城做采访,问当地居民什么是幸福。

——幸福就是爱
——幸福就是身体健康,生活快乐
——幸福是存在、还活着,同时也是消逝、死去然后被遗忘
——幸福是有工作,也有钱
——幸福是有理想、是和他人分享、不是独善其身
——幸福是温暖,母亲腹中的感觉
——幸福就是生活
——幸福是满足了对爱的渴求
——幸福是梦,是一切
——幸福就是此时此刻,也许我们没有意识到

瓦尔达说她拍这部电影的原因之一,是为了能在大自然中呆上一个月,因为她挚爱的丈夫雅克·德米并不喜欢户外活动。于是,她为这部电影写了几场在郊外野餐的戏(这些戏也是电影的核心)。这是一个电影人的幸福。

如果你喜爱这部电影,也许就意味着你同意瓦尔达的观点,幸福来自于自然,而不是来自于对道德的盲从或屈从。


第 14 周【基亚罗斯塔米随风而来】

3月6号(周一)家庭作业 (1989),阿巴斯
3月7号(周二)何处是我朋友的家 (1987) ,阿巴斯
3月8号(周三)生生长流 (1991) ,阿巴斯
3月9号(周四)橄榄树下的情人 (1994) ,阿巴斯
3月10号(周五)樱桃的滋味 (1997) ,阿巴斯
3月11号(周六)白气球 (1995),阿巴斯编剧、帕纳西导演
3月12号(周日)随风而逝 (1999) ,阿巴斯

卫西谛

电影文化工作者,专栏作家,影评人。先后在《看电影》、《纽约时报中文网》、《生活月刊》等数十家刊物撰写专栏。历任多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中国独立影像展、上海国际电影节等多个影展奖项的选片与评委。第49届金马奖评审。出版有十部电影书籍。2015年,独立出版个人摄影集《Way Away:66号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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