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巴斯的镜头本身从来不主动赋予其意义,
但他会让观众创造自己的感动。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第95天
2017年3月7日 星期二
片名:何处是我朋友的家 (1987) ,阿巴斯
南京,家
再多看一遍《何处是我朋友的家》,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最后会看见什么:那位老师打开了作业本,一朵黄色的小花夹在其间。
我现在还可以回溯到最初看到这一幕时,胸口就像被堵住,有一种无法言语的感动。可是我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故事那么简单,只是一个小学生为了还同学的作业本而奔走了一整个傍晚。简单到让人不敢相信。可是这部电影,而不是这个故事,却蕴育着这么巨大的能量。
是诗意的,却不止于诗意。是一种善念,但肯定不止于善念。我并没有能力解释清楚这部电影的方法,尽管它这么简单。也正是它这么简单,才让人难以剖析。
只作为观众,这是一部人人皆可看懂的电影,在伊朗也一样,普通人也为之感动,也感受得到纯粹。
有人分析剧作,发现影片非常符合经典剧作的结构:剧情转折之处多达八、九处,一次比一次令人期待,又一次接一次让观众失望,最终以一个呼应第一场的戏结束。也有人分析构图,发现影片也都是经典构图的方式,当几何线条出现在画面上时,往往遵循黄金分割的原则。
没有逾矩的地方,但又显得那么自然。阿巴斯说选择伊朗北部的村子柯尔开来拍摄这部电影,原因很简单,因为那里的居民几乎从来没有看过电视和电影,这样有利于制造逼真的现实,获得逼真的表演。
但是《何处是我朋友的家》并不止于逼真性。如果它只是现实的复刻,那一切就毫无意义了。
很多人从这部现实主义的电影里看见属于孩子的责任感(起因是自己拿错了同学的本子)、同情心(害怕同学会因此被老师骂死)、以及善良(当老木匠指错了路、他也不忍说出来)。但是如果影片只表现出这几点,那就是二流三流的电影了。更糟糕的是有人只看到这个孩子的执着。
阿巴斯首先让我们耐心等待。等待老师一遍又一遍地教育孩子们将作业写在作业本上;等待妈妈和小主人公之间的一遍又一遍的僵持;等待老年木匠唠叨个没完,反复说着一样的话。这种耐心得到的回报是,我们会从这种生活的重复中看见一个属于电影的世界:竟然如此充满戏剧性的、诗意的世界。
这个世界,不是大人的大世界,而是小孩的小世界。在这个小世界里,孩子们的裤子总是棕色的,隔壁村的小孩都叫内玛扎迪;小主人公想要找的人不是早走了五分钟、就是迟来了五分钟;这个世界疆域很小,跑几步就到了未知的土地;天黑了,犬吠和大风让人感到恐惧;灯一亮,窗格被投射在土墙上很美,却好像没人注意到;陌生人的好心最让人感到温暖。
这个小世界是阿巴斯用他的直觉和才华为我们创造出来的,这是一个已经被长大成人的我们遗忘的世界。
电影里的大人的大世界呢?正忙着把木门换成铁门,更实用,“能用一辈子”。陪小主人公寻访同学家的老木匠抱怨说,“一辈子哪有那么长吗?”小朋友当然不懂,这也是讲给我们听的。
晚上,当我再次看到这部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那位老师打开了作业本,一朵黄色的小花夹在其间。我惊讶于自己的记忆竟然如此不可靠。因为在我的记忆里面,那朵黄花应该是个特写,画面应该停在那里。但是实际上并没有,那朵花看上去毫不起眼,老师也没有留意,那一页被迅速翻过去了,电影这才结束。
也许是我自己的记忆为了强化曾经的感动,而把这段结尾“庸俗化”了?然而,就像《橄榄树下的情人》的最后,阿巴斯用了一个大远景,男女主人公在镜头里就像蚂蚁。阿巴斯说“观众们绝对会用眼睛去把人物放大,那是属于他们自己的特写镜头。”
阿巴斯的镜头本身从来不主动赋予其意义,但他会让观众创造自己的感动。
重新看过这部电影,结束之后,让我想起正在读的戈达尔《电影史》里的几句话。在这部书(电视纪录片)的最后,戈达尔写到:
如果一个人在梦中穿过天堂,他收到一朵玫瑰,
作为穿过天堂的证明。
当他醒来,他发现,这朵花在他手中。
那么,我要说,我就是这个人。
阿巴斯在《何处是我朋友的家》把一朵小花夹在作业本里,不也正是让我们获得曾经穿过天堂、看过那个“小孩的小世界”的证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