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游夏
我们需要怎样的虐恋与虐恋的再现，召唤禁忌带来的愉悦？在漆黑的电影院看《五十度灰》续集，一小时五十八分钟的时间涣散得让人怀疑这是一部昭告极端情感的作品。
《五十度黑》（Fifty Shades Darker，2017）所有的场景都让人轻松（并且为这样的轻松有些艺兴阑珊），被施虐的是肉体，角色间坦承、商榷或争执的对白却饱含彼此的满满心意——如同片中被女主人公安娜揶揄的“香草纯爱”（vanilla love）。
我们几乎看不到太多暗部——画面出现的阴影仿佛为了凸显身形光部的起伏存在，情节对人物立体性的刻度则一样丝毫无法撑起格雷先生关灯后的危险。
《五十度黑》试图深入主角格雷童年往事与性经验中畸零的一面，而这张宣称自己改过自新后充满诚恳良善的脸庞极具说服力，回转了传统爱情题材里反覆再现的男人使坏女人愈爱不对等权力关系。只是，一旦缺少了暗部的存在，泛滥的明亮似乎也只能沦为一种单质的肥皂剧。
乍看之下，《五十度黑》呈现了一个与凡俗相距甚远的王子：笨拙地堆砌物质以示好、幽默感与沟通能力不如蛮横的占有欲来得剧烈……在安娜与他并未真正获得解决问题的自承与对白当中，这些反社会的缺失似乎在詹米·多南（Jamie Dornan）满溢的情感与裸身形貌中虚幻地遁形。
难道该片遥遥与《唐·乔万尼》呼应——重要的是爱欲，其他都没有关系？
故事发生在大城市里的编辑办公室，承袭第一集的剧情梗概，《五十度黑》一样是小资女孩安娜塔西亚遇见西雅图巨富格雷后发生的日常爱恋记事，BDSM的设定作为两人冲突又愉悦的陪衬，本质来说续集依然是普通的善男信女从试探、在乎到如何去爱的过程。
如果说走进戏院的观众抱着不同的欲望投身影像，Laura Mulvay 在〈Visual Pleasure and Narrative Cinema〉一文提示的观感愉悦似乎可以解释《五十度黑》“应该”成功的原因——既满足了观众的窥视癖，又在剧情中隐约以电梯里的聪明球等情节使观者投身另一种“被窥视”感。
然而它却正巧在这点上失败了：《五十度黑》呈现的视阈与其带来的镜头叙事回避了两人之间的内在情愫，转为服务观众的零嘴——人偶般的情欲迸发处有时透过安娜，有时来自格雷，而大量观照女性愉悦神态的画面依然巩固了两性主客体的看/被看关系。
即使这部由詹姆斯·弗雷（James Foley）接手的续集在密度够高的床戏桥段中铺垫了满溢的配乐，因性爱而满足的安娜脸孔则在被模糊的性格中（是的，我们很难由她的举措连结到夏洛特·甘斯布在《女性瘾者》鲜明的形象）依然让人感到一种无端的尴尬。
但既然《五十度灰》不过是试图忠实改编畅销小说的尝试，没有要诉诸拉斯·冯·提尔扭曲的嘲讽，也没有落入Laura Mulvay由社会心理学出发批判的两性政治关系，其实我们大可将它视为商业类型片取舍大众接受度后的呈显。
片中亦具备几个饶富兴味的镜头创意，像是容易让人想起《歌剧魅影》的化妆舞会，众人戴着花样面具踩踏在地板光滑的黑白格间。空拍镜头的俯视视角下，群舞的大众有如音乐盒内被操纵的玩偶，此景的美术意义胜于原著或要借此表现的猜疑，倒是反身应和了片中人物是一群送礼选项只有苹果笔电的资本主义机器。
而使我印象更深刻的，大概非以下两个关乎异面反视的情节莫属。它第一次发生在安娜塔西亚在摄影展览中看见满溢的自己的脸，间接表现了两人间宛如《偷心》（Closer，2004）悬宕在禁忌之私密与曝公的场景。第二次则发生在格雷环抱安娜，两人共同望向她镜内胴体的一幕：这幕的潜台词似乎是“直视你自己”，平常不可见的、不敢直视的、没有看出来的情欲，在这个时刻现身。
作为被贴上SM标签的作品，《五十度黑》当然也包含了十分现实化的辅助玩具——银色小球、眼罩、皮鞭……充满好奇的观众这次透过敞开心房的安娜开始认识刑房里的器具，然而这段短浅的画面功能就如同其他车途间的对话、互用iPhone传送的讯息，与经意展露的各式名牌一样，冗芜且断裂。
观众感觉到的究竟是一种美学价值，还是对SM器具的肤浅猎奇，就自在人心。
银幕前的眼球们最终落入了奇异的期待——当《五十度黑》对我们勾起的挑逗并不发生在水气蒸腾的浴室或豪华的总裁床笫间，而在两人关系外的他者（甘于为格雷奴隶的前任女友，以及引领他走入SM世界的启蒙邻居导师）时，就影像叙事的形态出发，或许我们可以在打破剧情与惊悚类型界线的探索中寻觅《五十度黑》出错的症结。
举档期相近的《她》（Elle，2016，注：本片台湾上映日期为2017年2月17日）为例，同样以家庭中的闯入者为（主副）题材，《她》扣合了更为秘密、极端，关乎罪与罚之困境的情节。
它比《五十度黑》宣传中强调的禁忌探索更加矇昧却也大胆，类似的作品当然还可以拉出同为于佩尔担纲、迈克尔·哈内克执导的《钢琴教师》（2001）——它们洋溢的心跳混合屏息、肃穆杂揉狂乱，应对了现实生活与情色宣泄的冲突及征战。
不若克尔凯郭尔评价唐吉轲德时呈显的情欲本身，《五十度黑》逐步透过性启蒙与童年经验的揭露，作为支配者（主人，dominance）之性倾向归因，甚至将启蒙格雷的邻居太太情欲丢进便宜行事的善恶二元框架……若我们认真看待阴影与束缚的存在，会发现它的其来有自是被一种模棱两可的政治正确成功地转移至社会的常态规矩里。
禁忌的爱需要怎样的条件，或者我们好奇，怎样的爱“并不可能”？
从片头Carly Rae Jepsen翻唱的“Fix You”放进太多不明所以的浓郁感情开始，《五十度黑》似乎就被这样用力过猛的爱的表白奠定基调。剧情的走向与其说是勾不起观众的悬念，不如说搬演原著小说的各段落都僵持一种贫乏的、僵滞，且生硬的布局。
作为剧情片，它甚至几乎违反了亚里斯多德在戏剧（悲剧）的要件——不得不然的命运转折，人无可抵御外力进逼的渺小一粟。这当然不会是二十一世纪的剧情片标准，但我们不禁开始好奇，若情色的愉悦不需要禁忌作为遮掩、虐恋可以被化约为日常琐碎的冲突，回避被社会归病的反常病态……，那么这部改编自畅销小说、全美票房近亿的作品，撩起的究竟是什么？
其中那些政治正确的健康想像——爱人间都将不再有秘密、爱一个人是为了他/她的存在而非关系的模样……，最终是黎文萱相距甚远、依然令人提不起劲的教科书。